夜晚的海边褪尽白日铅华,此时只有一钩下弦月弯弯地斜挂在夜空一角,幽幽渺渺的月光洒落在闇蓝海面上,也是另一种沉静的美。
初冬夜晚的海风吹在身上,是有点冷。艾凌身上仅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自然起不到太大的御寒作用。不过,难得有机会赤足踩在柔软的沙滩上漫步,她喜欢这种一人独处时的自在,根本不介意海边略低的温度。
但,逐渐适应漆黑夜色的视野中,蓦然出现另一个人影,倒是让艾凌颇感意外。
明天就要开拍第一场重头戏,无论是对演员或其他剧务都很吃重,她原本以为这时候大家应该都已经在房里休息或入睡了,没想到有人跟她一样跑来外头蹓躂。
随着彼此的距离逐渐拉近,她才渐渐看清对方的模样。
是何远鹏,只有他一人。
正当艾凌犹豫着要不要装作没看见他,直接掉头往反方向走开,依旧维持互不干扰的现状,还是索性上前攀谈,言不及义地说上几句「空气真好」、「这里的沙滩真乾净」之类的废话,何远鹏已经看见了她。
「嗨!」结果还是他先出声唤她,说的是普通话,「是艾凌吗?」
偌大一片海滩,较为明显的光源是一百公尺开外的别墅照明灯。而她背光,所以他一时之间只能凭印象来辨认来者何人。
「嗯,是我。」既然他都开口叫她了,她也不好装冷漠,便趋前走向他,随意闲聊,「这麽晚了还出来吹风啊?」
「你不也是吗?」他微笑。
说实话,艾凌觉得他笑起来还真好看,那是一种儒雅而安静、令人打从心底喜欢的笑容。可是,隐隐约约透出一缕寂寞。
或许是处在陌生的环境中,让她的感觉也变得敏感。
「李小姐呢?怎麽没看见她?」见他独自一人,她很自然地问。
「我不是一个很喜欢夜生活的人,和享受热闹的玫晶不同,所以她有时候会觉得我很闷。像今天,她就和几个朋友约了去闹区的PUB玩,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待着,但也不干涉她。」何远鹏解释。
艾凌了解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我看你们感情好像挺好,还以为你们难得一起回香港,大多时候应该都会在一起。」
「是啊,大多时候。」他附和,却让她觉得他还有更多没说出口的话。
艾凌知道自己再问下去就交浅言深了,便起了另一个话题:「那个……昨天在顶楼,其实我听到了。对不起。」
「你是说……」何远鹏怔了一下,而後才想起来,笑着摇摇头,「也没什麽大不了的,你不必介意。」
希望你的女朋友也跟你一样,她暗忖。但表面上,她说的却是毫不相干的事:「程浩说你出版过几本小说,大致上都是哪一种类型的小说呢?」
「文艺爱情小说,不过都是悲剧。」何远鹏自嘲地说。
「哦?你不担心你的作品销路不好吗?」艾凌讶然地问道。
她曾经在某家专门出版爱情小说的公司做过业务企划,所以很清楚以悲剧收场的故事不符合阅读市场的主流趋势,十有八九会被退稿。一般的小说作家都不会选择这类不讨喜的题材。
「那就是我那个开出版社的热心朋友要头痛的问题了,是他坚持拿走我的稿子,我拒绝不了。况且,我写小说本来就不是为了赚钱,图的只是一份心情的抒泄,随便涂涂写写而已。」何远鹏说得轻淡。
「呵,我差点忘了,你的正职是贸易公司的总经理,不筹生活费没有着落。」她笑,「不过就我个人的经验而言,爱情并不全然是悲苦的。也许你哪天想重拾笔杆,可以换换笔调,尝试一下不同的口味。」
「我会考虑你的建议。」他也笑,然後停顿了一下,又说:「老实说,当初我本来想念文科,但不好违背父亲的期望,只能选择企管深造。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倒不後悔做了这个决定,若不是当初走了这条路,也就遇不到……」那个曾经令他疯狂心动……最後又令他彻底心碎的人。
见他说到一半却没了下文,艾凌知道他想起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往事,也就配合地拐个弯再问:「我猜,你是家中的独子吧?」
「对。但我还有一个妹妹,不过她比我小六岁,现在在加拿大读书。」
「这也难怪你父亲会对你寄予重望,毕竟你是他唯一的儿子,望子成龙嘛。」一直站着说话也够累的,艾凌索性在沙地上坐下来。
何远鹏也跟着坐,不期然地反问她:「那你呢?」
「我?」艾凌纳闷地指着自己,不明白他怎会突然问起自己。
「这一两天听程浩和曲先生、卓先生说过一些你的事,你好像从事过不少工作?」何远鹏问得很含蓄。
「不是好像,是真有这麽一回事。」她笑着回答他,不大在意地说:「我啊,因为是家里的独生女,所以从小就让爸妈惯坏了,一向是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别人拦都拦不住。所以等我出社会工作,头大的就是被我的辞职信搞得紧张兮兮的历届老板了。」
「呵呵,你果然很有趣。你的生活过得这麽自由惬意,真令人羡慕。」油然而生的笑意在他脸上渐渐泛开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不太熟悉的外人面前如此不设防地表露心思。
「羡慕啊……说起来,我有时候也很羡慕像少阳、卓立或是你这样对同一份事业『从一而终』持续经营的人,最起码比我安稳得多,少去许多奔劳。不过,人经常会羡慕自己不曾拥有的东西,可那些又不见得一定适合自己。」她说得很坦白。与其说她精明世故,倒不如说她只是比其他人更容易看清事情的本质罢了。
何远鹏不知不觉地被她的话吸引过去,凝望着她侧脸,不由得问:「你是个喜欢冒险的人吗?」
「冒险?我好像也没这麽伟大。」艾凌摸了摸鼻子,笑,「我只是习惯在不同的领域里游走,然後寻找最适合自己的定位,就这样而已。我承认我是个喜欢到处走走逛逛的人,累了、腻了,就给自己一段假期,直到休息够了,能量饱满了,再重新出发。我喜欢这样的生活,也觉得很满足,至少人生的每一刻都没有白白浪费。」
「你真是个豁达的人。像我,就没办法轻易做到。」何远鹏笑答。默然半晌,忽然有感而发地轻叹,近乎喃喃自语地说:「程浩说得没错,你的确跟天瑷很像……」
「嗯?我跟谁很像?」他的话音倏地转低,所以艾凌没有听清他无意间说出来的那个名字。
「不,没什麽,只是偶然想起一个人。」何远鹏连忙一语带过。事实上只有他自己知道,「偶然」这个字眼有多麽自欺欺人。
已经整整三年了,经过一千多个日子的冲刷,往事却依旧历历,始终清晰地摊放在他眼前,让他躲不开、避不了。每每当他自以为早已成功地遗忘天瑷之际,两人过往那些甜蜜心伤的种种又会像鬼魂一般缠上心头,成为他深渊般的梦魇。
天瑷,她永远忠於自己,即便不计代价也要得到内心真正渴望的。如果他能够像她一样坦率真实地面对自我,或许,他与她的生命中就不会留下任何遗憾,这些年他会过得轻松许多。
说不定正是因为他向往这样的自由,才爱上了这样的天瑷。但,最後他还是因为不忍终结她的幸福,而百般无能地任她走向毁灭;尽管讽刺的是,她想要的幸福竟不是自己能给得起……
往事已矣,他无力改变也阻止不了,只能束手让悔恨一再折磨着自己……
下一刻,何远鹏恍然远游的思绪,让一个出乎意料的搂抱唤了回来。
艾凌伸出手臂揽住他的肩膀拍了拍,用开玩笑的语调对他说:「偶尔回忆一下过去是很好啦,但想太多了有碍健康。是不是当过作家的人都像你这样心思细腻?小心脑神经衰弱啊。」
「……」何远鹏一时发愣,压根没想到她会用这种直接却温暖的方式回应自己,这算是一种安慰吗?
随即艾凌站了起来,状若无事地说:「时间不早了,我明天要工作,先回去睡觉了。晚安。」说完,向他大剌剌地挥了挥手,踱回别墅。
「晚安……」
等她离开之後,何远鹏怔怔地遥望着海面出神。他想不通……许久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想起天瑷却能在短时间内平静下来,居然只是因为她一个友善的搂抱。
又一阵海风吹来,原本并不畏寒的他忽然觉得有些冷。而且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