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上九点整,植研社的所有成员就在火车站大门口集合,一起搭火车前往莺歌。因为是范姜展隆「御赐」的校外参观地点,所以他们一到了莺歌,第一站就是陶瓷博物馆,就算真的没啥兴趣,最起码也得进去晃个几圈,拍个几张团体合照、拿上几张馆内导览DM简介,以後老师问起来也有得交代。
不过,或许是因为大夥一开始就没有太高的期望,所以当他们穿过月门广场,进入陶瓷艺术园区後,反而大开眼界,觉得处处充满惊喜。无论是可以一边漫步一边观景欣赏雕塑的陶瓷步道,或是清凉消暑的亲水设施,还是古代窑炉和陶作表演区,皆足以令人窥见空间设计上的别具匠心。
由於是假日,又适逢举办莺歌陶瓷展,人潮自然比平常要多,但大致上还是稀稀疏疏三两成群。若不是阿毛、治豪和小关看见陶作表演区的那些师傅在一旁泡茶闲嗑牙,突然兴起恶趣味,非要跑去缠他们露两手,说不定师傅们真的会清闲一整天。
愈来愈接近中午,头顶的太阳也愈来愈炙热,舒晴和小苹觉得晒够了,索性和他们分头行动,约好两个小时後在陶博馆地下一楼的餐厅会合吃午餐。
「真是一群幼稚鬼……」舒晴站在不远处,用数位相机拍下他们的身影。
「不过,这里比我想像中的好玩太多了。」小苹扭开矿泉水瓶盖,喝了一口。
「嗯,我也是。本来还以为会很无聊的说。」舒晴实话实说,收妥相机。
她们走进陶博馆,在一楼的谘询服务拿了文宣资料後,打算逐一逛过二、三楼的展览区,最後再绕去创意商品店看看。
两人没有特别想聊的话题,也就静静地边走边看。
忽然,在二楼最後一展厅内的某座陶瓷作品前,舒晴整个人顿住了。
小苹也跟着停下脚步,看向玻璃橱窗内那个有半人高的窄口宽腩花瓶。这个陶瓷花瓶的造型并不格外特殊,但瓶身上的连环彩绘却有着一股强韧的、令观者不由动容的力量。
那是一个男人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孩子一步步成长,从糨褓中的婴儿、摇晃不稳学步的幼子,到留着小发瓣的女孩背起书包上学,男人始终在孩子身畔殷切陪伴……一幅幅彼此相连的精致勾描的画卷,忠实承载着一个父亲对女儿真实的爱。
在这个名为「晴」的作品介绍栏上,只有这位艺术家几近木讷却深刻隽永的一句话——
「献给我最爱的女儿。」
落款於说明纸片右下角的艺术家名字是……舒磊。
小苹抬头望向舒晴,发现她眼眶含泪,脸上却是极其满足的微笑。
「学姐,我记得你说过,你爸爸是个业余陶艺家……」
「嗯,这个花瓶,就是他生前最後的作品……我,也是第一次看见。」
「第一次?」
「这花瓶出窑後不久,我爸就……我只知道自己很难过,难过到没有力气去面对那些遗物……」舒晴举手抹了抹眼角,拿起相机对准瓶身拍了好几张照片,「没想到再一次看见,会是在这种情形下……」
小苹估计她差不多收拾好情绪之後,才问:「学姐,今天是你的生日,这份礼物,你喜欢吗?」
舒晴怔了一下,才点点头,「虽然说有些意外,但……我很高兴,真的。」
「可我不认为是意外。」小苹说出了这句评语。
「嗯?」舒晴不解地看着她。
「是范姜老师让我们来这里的吧。」
「对啊,怎样?然後咧?」
「学姐,你不要跟我说你什麽都不知道。」小苹用一种奇怪的目光地看着她。
「我该知道什麽?」舒晴纳闷地反问,「我们只是刚好来陶博馆参观,顺便看到我爸的遗作而已吧。」
「只是『刚好』和『顺便』吗……」可次数会不会太多了些?小苹喃语。
「小苹,你是不是被太阳晒昏头了?」舒晴摇头笑笑,拉着想太多的学妹上三楼继续逛展厅去。
学姐,以後如果真的发生了什麽事,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小苹暗忖。
两个小时过去,五人在馆内餐厅饱餐一顿之後,继续朝下一个目标文化老街商圈迈进。
其实莺歌当地有很多传统道地的风味小吃,有些小吃摊甚至已经代代相传经营了几十年,那些提供各色创意餐点的特色餐厅更是不在话下,但因为发展观光之故,他们在前来陶博馆的路上,甚至有看到一碗牛肉面要价一百二十元,实在贵的让他们败不下手,乾脆就在馆内一并解决饮食问题。
出发之前,舒晴曾上网查询一番,找到「文化路人文古蹟之旅」的知性行程,觉得在玩乐的同时顺道了解莺歌的陶瓷发展历史也不错。不过,被废柴们以多数决的民主暴力否决了,硬是改成「文化老街商圈shopping之旅」,让她很无言。
但,算了,大家开心就好,能够让这三个阿宅出门享受阳光已经是一大创举了。
逛着逛着,一行五人来到某间提供游客进行手拉坯体验的店家,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一个认识的人。
「欢迎光临……咦,舒晴?」身上绑着围布、迎向他们的店员,居然是龚昕德。
「学长,你怎麽在这里?」舒晴惊讶地问。
「学长好。」小苹淡淡地问候。
「原来你们认识啊?」三名阿宅异口同声问。
「我是中文系大四的龚昕德,你们好。这是我舅舅的店,最近莺歌办陶瓷展,整条商店街也热闹起来,人潮变多了,我放假时就会来帮忙。」龚昕德一边解释一边招呼他们入内,「你们是社团出游吗?」
「呃,算是啦。这是我们植研社社长阿毛、副社治豪,还有文书小关。」舒晴一一介绍过去。
小关不愧是学经济的,看见舒晴和店员是熟人,心里的算盘马上拨得劈哩啪啦响,随即不熟装熟,趁机揩油道:「哎呀,原来是同一个学校的学长啊!他乡遇故知,真是难得……那我们一起团购的话,有没有特价优惠呢?」
「小关,你到底知不知道『客气』两个字怎麽写!人家也是小本经营——」舒晴真想朝他的脑袋巴下去。
龚昕德却毫不介意地笑答:「呵,既然都是同校同学,打折是一定要的。对了,我们店里可以让客人自己动手做手拉坯喔,你们也来玩玩看吧。现在没什麽客人,我可以亲自教你们。」
「龚同学,你真是多才多艺。」阿毛立即谄媚道。
「大方好客。」治豪接龙。
「古道热肠。」小关再接。
「喂!你们够了没有啊!」老天!她怎麽会认识这群丢脸的家伙!
对於头一回接触手拉坯的新手来说,将一坨湿黏土逐渐形塑成作品的过程,无疑是新鲜有趣,又令人充满期待。只见他们四人在龚昕德的指导下,专心地做着自己的作品。
除了舒晴。她似乎没有半点兴趣,一个人走到店舖的前半部,在陈列着各类陶艺商品的展售空间里随意走动,看到觉得有趣的商品就拿起来把玩一阵,看够了就再放回去。
不知何时,龚昕德来到她身边,问:「原来你在这里,怎麽不跟大家一起玩?」
「啊……」舒晴正拿着一个有着调色盘造型的可爱菸灰缸欣赏着,被他吓了一跳,手一松,差点拿不稳就要掉下去。
「小心。」龚昕德立即伸手接住商品,自然而然地覆上了她的手,「不好意思,我好像吓到你了。」
「没事,是我自己太心不在焉。」舒晴连忙抽出手,将东西放回置物架上。
「你不喜欢捏陶吗?还是因为不想把手弄脏?」龚昕德好奇地问。
舒晴摇头否认,「不,我只是……也没什麽,我有自己的私人因素。」
手脏了不要紧,重新洗乾净就好;但,有些回忆是很凝重的,一旦沾上要再沉淀下去就得花上很长的时间。
「捏陶本来就需要一份闲适的心情,你不必勉强自己。」
「刚才小关说的话你别当真,他那家伙有时候会贪一些小便宜,但基本上还算一个好人就是了。」舒晴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顺便转移话题。
「那真的没关系啦。作生意就是这样,我舅常说小赚一笔也是赚,赚多赚少不是最重要的,重点是和客人建立长期往来的交情,所以多给一些折扣也不打紧,小事一桩。」龚昕德笑道。她发现他笑起来很好看,感觉像是轻风拂过树梢般的舒服。
「没关系就好。」舒晴也笑。接着就不晓得该说什麽了。
龚昕德却天外飞来一笔地问她:「还记得上次我们在学生餐厅碰头,你说要找个贤慧男友的事情吗?」
「贤慧男友……」舒晴怔愣一下,随即想起了来龙去脉,不禁苦笑,「那是我半开玩笑说的话,原来你还记得喔?」或许是龚昕德对待阿毛他们很友善,她对他的态度也有所软化,话自然也多了一些,「其实我知道那是强人所难,所以我也已经做好自己大概会孤单很久的心理准备了……」
「我看倒也不见得。」龚昕德的回话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那天回去以後我想了想,发现你提出来的条件反而简单得过了头。」
「你说……简单?」舒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呀。先拿报税这件事来说,等我们毕业之後出社会工作,就算毫无概念,还不是得学着熟悉那些手续?所以提前热身也没什麽不好。至於伯母,我知道你是单亲家庭,你孝顺妈妈更是理所当然的;要做你的男朋友,当然也得爱屋及乌,如果连这种基本的小事都办不到,那只能说你不值得浪费时间在这种男生身上。」
舒晴听他讲得头头是道,要说自己不觉得有那麽一点点感动是骗人的,但与此同时,有一点是她无法理解的——
「学长,你跟我说这些做什麽呢?」或者说,他究竟在期待她有什麽反应?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并不是所有男生都会让你失望。至少,我不是那样。」龚昕德说,认真诚挚的语气。
「喔,这样啊。」除了这麽应他,她暂时还想不到其他更合适的回覆。
见她直愣的模样,龚昕德笑着说:「说真的,我还没见过像你这麽慢热的女生。」
「慢热?什麽意思?我又不是冷冻食品。」舒晴下意识地接话道。
而这种天兵的思维让龚昕德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你……哈哈哈……」
她到底说了什麽笑话?有那麽好笑吗?舒晴百思不得其解。
她注意到有些正在挑选纪念品的客人向他们投以好奇的视线,心里很挣扎要不要马上跟他拉开距离,然後说:「没事、没事,其实我跟他不熟,你们继续逛」?
龚昕德好不容易止住笑,另起话头,「我这学期就要毕业了。」
「嗯,你大四了。」
「下下礼拜期末考结束,那个星期五晚上我们会在系馆大厅举办送旧舞会,那是我在系会长任内统筹的最後一个活动。」
「是吗?那我就先预祝你们活动成功了。」对这类社交场合,她一向置身事外。
「你那天有事不能参加吗?」龚昕德又问。
「有空是有空,但我想不到非去不可的理由啊。我不是喜欢凑热闹的那种人。」
「那,如果我邀你当我的舞伴呢?」龚昕德像是在聊天气那样,轻轻松松就对她提出了这个要求。
「咦,我吗?」舒晴错愕地指着自己,见他慎重地点头,又说:「学长,你别闹了啦!你一定不知道你在系上的人气有多夯吧,要是我以你的舞伴的身分出现在舞会上,说不定会被你的亲卫队围剿,变成炮灰。」
「你说得太夸张了。」龚昕德笑了,又强调一次:「我真的想找你当舞伴。」
「全校最多女生的系就是中文系,除了我,总有更好的人选吧。」她想推辞。
「你就是我的唯一人选。」他却把话说死了。
「啊……这……」这可难办了,问题是她不想去啊!而且,比她懂得打扮又会玩的学姊、同学、学妹多的是,他干嘛专找自己的麻烦?他摆明了审美观有问题嘛。
岂料,这时候有人介入两人的谈话,还说:「你就答应呀。」
是小苹,她是四人当中第一个做好手拉坯的,原本是想找龚昕德问接下来的步骤,结果刚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可是,我又不会跳舞,去了也只能当木头人,麻烦得要命……」总归一句话,就是她明白自己的斤两,才没变态到去自讨苦吃。
龚昕德则是松了口气似的笑了,说:「原来你是担心这个。谁规定去参加舞会就一定得跳舞?我的舞技也很差,你正好陪我一起当墙壁草。」
当墙壁草也要拖人下水?老兄,你这样太超过了吧?舒晴一整个囧了。
偏偏小苹又在一旁鼓吹:「学姐,我也会去喔。」
「什麽?你也去?」舒晴惊讶地问。
「嗯,因为我想确认一件事……反正学姐不是一个人出征,答应学长的邀约吧。」小苹说得模棱两可,她自有她的盘算。然後不等舒晴回话,她就叫龚昕德过去看他们的手拉坯模型,「学长,既然学姐没有异议,那就表示她同意了。我的手拉坯做好了,你可以过来看一下吗?」
「喔,好。」龚昕德跟在小苹後头走了。
舒晴回了神,「呃,这个提议好像不太好……欸,你们两个理我一下行不行……」
但,人都走了,谁会理她?
就这样,舒晴根本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莫名奇妙地被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