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Funeral 告別式 — Funeral 告別式

Funeral告别式

气球从少年的手离开

被风吹从少年的视界消逝

吹向有如故乡的青空

他只呆然站立

掌握残留的微微悔恨

─高桥喜久晴《气球》

1.

今天的阳光如焚香的烛火,点燃了久违的故乡熟悉的气息,多想在这样平实的阳光下,像只残存记忆书签标记的那一天一样,找块湿凉的树荫底下为你读一本书。

这是我在踏入那间,已经被时间磨损的无以辨识曾经的玄关口时的第一个念头。

整个礼堂布置的就像把他一手栽植拉拔的兰花,都召集到他身边陪伴他一样,安静的排开,默送着如同对着下一个旅程充满凝思的旅人,替他在地图上注记香雪兰浓烈的余香,用最明晰的香气导引他启程。

香雪兰仿若可以在空气深根的氛香,还是独占不了这个空间里原始的味觉,木造的梁柱里,攀爬着陈旧的湿气,让木质的气味铺上一层阴暗的气息,神桌上总是点着安逸的烛火溶解蜡质的薄韵,烧开水时水壶的铁锈、晒过的衣物吸附着饱满的阳光,和他衣服的纤维里总是被洗衣机织进水晶香皂的粗糙香气,

接近厨房的地方,总是盘据他弟弟唯一会煮的拿手好菜,满布黏腻酱油焦香的卤五花肉,总是煮了又煮,一闻到这个盘据锅边的味道,脑袋的神经就会敏锐的衔接起,有时在他家吃饭时,夹起卤肉放进嘴里时那个连油脂都煮的死咸乾扁的坚韧口感。

太多的曾经可以经由嗅觉和视觉清晰的缝补,我靠近他的灵堂前点起一根,跟来帮忙的里长要的长寿菸,将它插在松软的香尘上,

想起他在读书时喜欢躲到一楼厕所外的中庭死角抽烟,每次一有老师循着烟味而来,他就将烟有技巧性的含进嘴巴里,抿着奇怪的微笑跟老师点头敬礼,然後快速找缝隙脱逃,这招我怎麽也学不会,他只是爽朗大笑着说,他是被常来家里送兰花盆器的大叔传授的,有练过就是不一样,

我将双手插在黑西装裤折边的口袋,看着灵堂中央这张用实黑木相框框起的照片,他站在一排宛若经过漫长冬眠而苏醒,争艳盛开的白石斛兰前,单手轻摆在盆骨旁,穿着总是附属着泥土脏污的宽松白T恤,笑容很浅,浅到装不进任何情绪或涵义。

印象中,他从没有这样笑过,在我面前他总是毫不含蓄的裂嘴大笑,露出两排被长寿烟的浓郁苦韵稍微薰黄的牙齿,彷佛笑容就是他处事的正解,填满他的每个表情知觉,

这张照片里的他让我觉得陌生,这麽多年後我们藉由死亡这个邀约在度相遇,我无法再得知你见到我会有什麽反应,无法再经历也许你还是会在端出一盘卤的一点也不出色的五花肉和一手啤酒,彻夜买醉谈笑过程,你会三句不离似乎紮根在你人生里的兰花经,让我这个就算从来没钻研过花种的人,也可以清楚的辨识出它们缤纷的特徵姿态和名称,

偶尔会在电话里听到母亲浅涉你的一些消息,这段时间你的历练在你的身上留下了看不见的瘀痕,你和一个从大城市来到这里实习的园艺系女孩结婚,然後有了一个儿子,发现他患有先天性的语言障碍,你必须一星期带他颠簸2小时的路程去医院,

再过几年,你的老婆在半夜不留只字片语的离开了你,之後你变的喜欢跟沉默独处,把所有的时间和经历都投掷在儿子和温室里,彷佛这些是你还能继续开垦残破人生的唯一理由,

总觉得你不会喜欢这张照片,我也不喜欢,我在和你仅存凝视而看似无意义的时间里,你不可能会是这样的表情。

我低头,看见你弟弟为你供奉的一套鸡腿饭,鸡腿是甜渍的照烧酱,配菜里有你讨厌的肉丝炒洋芹,你老是碎嘴抱怨这根本是公然抢劫贡丸汤,只是白开水加味精和胡椒粉洒上几株看似丰盛的葱末,陪衬着主角的3颗贡丸在汤里悬浮,一双拆开的免洗筷静置在盛满白饭的保丽龙碗旁,

…突然又想起你的嗓门很大,所以曾经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问你好不好吃时,你会毫不拘泥的直接烙下一句台语:

「世界歹呷!」

从不娇饰的直接反应,惊动店家的异样关注,我只能尴尬的如坐针毡,感觉老板从背後传来一阵让人背脊发寒的视线一边快速把饭扒完。

之後我跟你商量了一个方式,好吃不好吃用五根手指分成五种等级来表示,若那家店的菜色水准是中间等级,你就会搔着头不好意思的说:

「那支比出来不好啦!」

这家好吃吗?

我抬起头来对着照片的你默问,我想我现在脸上这道彷若纸痕皱摺的笑脸,应该也没有比你好看到哪里去。

2.

在你家宽阔的前院里遇见你弟弟,叼着一支连系着没弹掉长烟头的长寿,他的眉心暗锁如一口不透光的井,看见我时跟我客套的点头握手,笑容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裂缝。

「你终於回来了。」

他的语气里暗指着我似乎长久的忽略和辜负了某种期待。

在等待灵堂最後布置的期间他请我先在客厅暂歇,再度踏进这个客厅,塌塌米微凉的熟悉触感,采光十分微弱的昏暗,浓厚的交叠在空气里的烟味,整齐的用尼龙绳綑绑在角落静待回收的报纸,橱柜和墙面上挂着各式类型国外或国内花艺竞赛的奖状跟奖盃,和他儿子婴儿时期的照片,及一张用红枣色印泥盖在宣纸上的小脚印,

电视旁老旧又厚重玻璃橱柜里放着我好几年前,到处跟着交响乐团巡回公演时,寄回来给他的纪念品,和我请一样同乡的乐团友人带回给他的白兰地,都被它当成装饰一样的展示在橱柜里,收到我的东西他总是很高兴,总要我转述一遍帮他买这些东西的过程,好像要藉此提醒我,不管我把自己摆放在何处,我都没有一个时刻忘记过他,

再也没有买过东西给他是在听闻他结婚後,我想尽了各式藉口阻止喜帖到我手上,我不想让唯一还能维持我对你想念的整全心情就此被撕烂,最後一通电话他希望我帮他买瓶法国的香水当太太的新婚礼物,我在机场的免税商店里很应付的随手抓了一瓶,小姐要我试闻香味时我坚持拒绝,我很明白我不想闻到这个即将藉由另一个人的体温和肤质沾附到你身上、这个明白提醒我忌妒原貌的香气,也恼怒这个只能顺从你的无力感。

轻抽了一口气,看着整个空间覆盖着岁月的余烬,在我离去这段时间,每日跟着像潮汐一样规律汰换的晨光与暮色下,你在这个空间里被时间磨耗的日子,我都没有机会再参与,我看着一根根捻熄在和式矮桌桌上玻璃制菸灰缸里,扭曲成灰烬的烟屁股,什麽也没办法想。

「那是好几年前他从台北的车站墙上偷下来的。」

他弟弟指着墙上被放满了花卉养殖书籍百科的书柜遮了一半的海报,我呆愣,那是我自己都记不清是哪一年公演的海报,整个纸面似乎已经被湿气养育的在墙上滋长,像只能靠着曾经的养分生长在过去阴暗角落里的蕨类。

你会在一天里筛选出什麽时间凝视这张海报?

我应该就像你摆放在生命墙面上的一卷过期的日历,你却从来没有把我随手撕去。

3.

晚上我没有回家,跟你的亲戚像窝聚在一起,靠着互相熟识的体温取暖一样的,替你摺着纸莲花,

边摺着手上画满安抚力量红字符语的鹅黄色纸张,有一搭没一搭的用着很久没有顺畅发音的台语对话,夜色渐渐低垂的浓厚,大家索性去合奏着清亮虫鸣的前院泡茶休息。

只剩我一个人在供着佛桌的灵堂里,不停重复低吟的佛经从老式的卡夹式收音机里沉稳播放,你就安眠在我身後这片用白布包围搭起的布慢小棚里,我觉得很安心,就像以前我们时常在你家的沟渠前面抽烟聊天,聊到无语时就只是定格在沉默,我打着手机你专注的翘着脚吸吐烟圈,一回头你就会无意义的冲着我笑。

我重复着手上单一而简单的动作,开始为你念起一段故事,你不喜欢读书,所以以前课堂规定要写读书心得时,你总是会耍无赖的卢我念一本书给你听,你就好整以暇的将双臂枕着手,勾起腿躺在床上,刚开始我念的心不甘情不愿你还会嫌我是念给鬼听喔,这麽没感情。

进度总是很慢,因为读没两页我就会听到你鼻息均匀而沉厚的打呼声,我就会无奈的阁上书本,起身帮你熄灯,让房间垄罩在舒适的全暗,因为你曾经说过有一点点光亮就会让你睡不好。

我放慢着音节一个字一个字帮你说着布拉姆斯第4号交响曲的音乐故事,说完我站起来,惯例的轻声跟你说了晚安,

最後一次帮你熄灯。

4.

我把太多的过去片段剪碎了之後沉没遗忘的湖底,而我现在才肯将它们打捞起来,就算经过我反刍的曝晒,也没办法再还给它们本来的面貌。

我循着记忆走向在学生时期,都只能在这里才见的到他父亲身影的兰花温室,已经换上了崭新的自动门和坚固的钢架,钢架上固定着规则转动的降温内循环风扇,和各式加温器材和谐的协调空气维持平均的温度,

移动式的植床架摆满了一盆盆井然有序的拖鞋兰,还谦蓄的含着花苞,安静的垂首,在屋顶搭起的高密度外网筛落了适量的光线,它们是如此刻意的被呵护,外面多雨的锈蚀和无声寒冽的晨雾都无法穿越通行,细心的阻绝了一切可能碰触的伤害。

「温室的花朵有什麽不好?它们受尽一切宠爱,绽放的比别人美丽本来就是它的责任!」

我想起你在安慰被学校的音乐社老师当众嘲讽我经不起骂,从小家境好所以吃不了苦,根本就是温室里花朵的标准范本,而羞愤的在琴室一角卷缩着狠狠哭泣的我时说的话,你给人的印象总是过於外放而拙於言词,你的善良却一点也不含糊,总是能安然的稳固我快倾倒的自信,

我走近连接在温室四个角落装置的扩音喇叭的音响旁,在我提出想来看温室的要求时,你弟弟认同的说我确实应该来,他说你在中午的一段固定时间里,总是会对着满温室的花播放我这几年来的公开演奏,

我并不是有名到可以被重金打造录制一张演奏专辑的人,他还用心的买了MP3,用录音功能一首首从视频上录下来,烧成一张CD,每天对着花播放,有时中午休息时间家人来找他时,都会看到他将帽缘印有选举候选人字样的运动帽遮在脸上,沉陷在角落的折叠椅里,被音乐驯服似的悠闲打盹,

我用指腹扫开拨放键上的一层薄灰,一轻压CD就在里面转动读取,四个喇叭凝聚了饱满稳厚的大提琴声韵,虽然是用MP3复录的粗糙音质,也一听就知道是自己演奏的巴哈D大调第二号奏鸣曲的第三乐章,像即将繁华落尽沉没在夜色的夕阳缓慢的划行在暮色的波澜里,

我走到那张白色的躺椅前,缓缓的坐了下来,胶制的椅面马上沉落了一阵负重的噪音,十指交扣安放在双膝间,每个音符都共振拉响了已经不太牢固的心弦,奏鸣起破碎的旋律,

在我要去维也纳留学的前三天,是气象昭告强烈台风正在酝酿直扑本岛的前一晚,你因为必须帮温室做好防台措施而临时缺席了我的欢送会,我带着脸颊上色成红晕的微醺,接近半夜,才穿行过猛力冲刷着暗夜的雨势回到家,

在家门口却看见你躲避在我家门口,只能遮掩住一个人厚度的屋檐下,小心翼翼的捧着一盆雅致绽放的蝴蝶兰,涂满一脸的倦容和满身脏污的狼狈,你一看到我就惯性的对我投递微笑,将那盆兰花塞到我怀里,对我夸耀着这可是他一手培育的最高等级的多株兰花,简单的寒喧客套的祝我一路顺风,要常打电话或写信连络,不要被洋妞迷昏头就忘了老朋友,

他的脸上都黏附着不知从何处栖息到他皮肤的黑痕,笑着和我闲谈我们的选择就要让彼此分道扬镳了,他弟弟高中毕业就选择去临镇稳定的钢铁工厂上班,而他决定留下来接下父亲的兰花栽种事业,

选择已经代替我们在人生的地图上画押上旅程的标记,一个留下一个远行,已经无法被栽植在同一块土壤里,分享着同一块景致和养分,相伴着紮根,

之後他拒绝了我想留宿他在家里过夜的好意,苦笑的说家里还需要他帮忙,他可是偷溜出来的,回去可能要被他爸铁拳伺候,看他只穿了一件廉价单薄的黄色塑胶雨衣,我便将雨伞撑起塞到他手里,一碰到他冰凉失温的双手他却反射性的抽开,

「我的手很脏。」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着说,嘴角拥挤着满潮的苦涩。压抑的像许久无法释放降雨的阴郁天空,我没有采用默契,解析出他此刻似乎把情绪涂黑到完全无法透光的伤感,我放任我们之间唯一还能照亮彼此的光源熄灭,我已经把故乡的一切都清空收拾好,再也无法将余留的痕迹重新安置。

後来才发觉,蝴蝶兰的花语是赤裸裸的”我爱你”,你近乎裸身告诉我爱情的原胚,

想要为我用思念的砖石堆砌好一条能随时平稳归乡的路,而当时的我却连重新握紧你抽开的手的勇气都没有。

光线仿佛切开了深渊,让从缝隙里脱逃的光源流离失所的逃散在我脸上,一只鹅黄色的蝴蝶从我眼前展翅飞过,牠薄如云彩的翅膀共鸣不起空气里的任何骚动,

是你吗?

5.

你在附近的殡仪馆里火化,跟你死於肝硬化的父亲一样,天气好的不适合送行,

应该惬意的咬着汲取故乡泥香的草根,卷起裤管走进正在敷养下一季养分的休耕田地,把所有在我离开时,深埋在土地里的过往都挖掘出来抱个满怀为止。

我却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衣,听着扛起酷暑温度的风向摇晃细碎的树影,在殡仪馆前等待,这应该是我最无法理解目的的一次等待,不长却足以揉拧成无法遗忘的形状在这段记忆里永久塑型,

这段时间你将永远的离开,在烈火中将形象毁灭成无法重组的烟烬,我竟然想着好险你喜欢夏天,不然我会担心你怎麽承受得起这种火炽。

气球从少年的手离开

被风吹从少年的视界消逝

吹向有如故乡的青空

我抬起头,看着蓝的忠实反照出光线辉茫的天空,心被狠狠的掘开了一块丑陋的空洞,而我知道我终其一生都再也无法将这个只能跟孤寂自处的残缺填满。

我还是没有哭。

他只呆然站立

掌握残留的微微悔恨

6.

这个如同有出发跟回程的旅程已然结束,我的感觉越来越无法组合,充满各式各样的难以描述,我始终和真实投射的某种不想成立的想法保持距离,不分析它的涵义,不经历那份被坦诚认定之後如同被判刑的冲击。

我拿起和当时离开故乡前,差不多沉淀重量的行李,要跨出充斥着殡仪馆的人员拆卸解装你灵堂布置的大厅门槛,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穿着胸前图案是面包超人的浅蓝色短T和牛仔短裤、理着清爽三分头的小男孩,有些不安胆怯的咬着手指,眼神没有定焦方向的到处飘移。

那个如同从你泛黄的照片里跳出来的同一个模子,让我马上意识到这就是你留下来的唯一血脉,是仅存在这世上还能提证你存在的证明,

我蹲了下来,从皮包里拿出在附近养鸡的大婶家里摸来的红枣糖递到他面前,他有些怯懦的接过,期间他始终不敢将眼神停留在我脸上多一秒,只是慎重的偏过身拆开包装纸,将枣红色的甜球体放进嘴里,鼓起左脸颊。

「好吃吗?」我用温厚的掌心摸着他的头,轻声的问。

下一瞬间,他只是毫不迟疑的举起了右手,对我比出了食指。

「那支比出来不好意思啦!」我仿佛又听见你爽朗的笑声。

他稚幼又刻印着他所有基础轮廓的小脸,渐渐席卷进模糊一切的泪雾之中,我几乎无法呼吸的把胸口挤压的悲痛,全部放出声来狠狠的掩着脸哭泣。

你从来没有忘记我。

我们在彼此的人生里显影,就无法磨灭或消失,

你让我启程,现在又引领我回航,告诉我你的逝去就是我新生的归根,

用最像你的方式,带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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