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照常在周一晚上跟胡克伦上钢琴课。对於他的琴艺,我是心服口服,「钢琴王子」的名号可不是平白得来的。这也让我更加认识:人跟人之间,是天生有差异的。
我从来都知道,和自己不同程度的人比较根本就是自找死路,所以我不会跟胡克伦这等高材生较量。只是,难免想起我们好歹也是出自同师门,人家却有这等伟大成就,就会让我微微自惭形秽。
自尊与自卑是很微妙的关系。为了自尊,绝对不可做让自己自卑的事,但往往越想展现自尊的同时,又很容易曝露难以掩藏的自卑。这两者之间很像双胞胎。
「我一直以为你会走专业演奏路线,没想到你最後是走教学路线。」我说出心里的疑问。
「演奏路线是别人对我的看法。认识晓绿後,我才发现,原来真正懂我音乐的知音并不一定是同行的人。知音不是在看我的技巧或演奏曲目,而是像她一样,听懂我的心。我并不是为了反叛而放弃走演奏路线,而是我发现我不想,也慢慢懂得分析自己有什麽、要什麽,和想做什麽、会什麽。」他淡淡地说。
「我听了都不禁要赞叹一番,你所说的就是我在寻找的导航器。」
「二表哥是影响我很深的人,从小我就认为他是很聪明的人,他不但懂音乐、会弹琴、运动在行、设计观念也很强,可惜他的运气并不是很好。他说过一句让我记忆深刻的话:聪明的人不等於顺利的人,我们会做的事也不代表那是我们真正想做的事。我大三的时候,他听过我的独奏演出後,立刻找出我的心结。一直以来,所有的人都认为我该当演奏家,却不知那正是我的心结。我痛恨上台,而且,每次面对大众演奏前总是紧张到抽筋、胃疼;实情是我只是恰巧可以弹出大家喜欢的风格罢了!是很像一种可以模仿到极致的能力,但是,我真正的风格呢?没有。二表哥更看出我在分析乐理的组织能力面很强,是远超过我真正的弹奏感情内涵。我就像耸立在高峻山川之间,习惯被浓雾掩住视线,却让他那风轻云淡的话语将浓雾拨开,眼前猝地清晰。自然,他自己也是经过了『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又是山』的阶段,才听到心中的声音。其实,比身处何处更重要的是『认真』做自己想做的。」
他口中的二表哥就是李志浩,而这段话让我深深思索了,尤其是大家都知道的句子: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又是山。
未曾经过历练的人,又何能有此深刻的人生体会啊!
下课後,走到门边,一周多不见的李志浩正好回来──他是我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
「吃过了没?」他开口就问。
台湾人一见面的习惯就是问:吃过了没?你吃饱了没?听起来很亲切。只因为他意外救了我,又知道了我经济上的状况,现在看到他,心头是羞惭交集,揪得快出血水了。
我窘迫地跟他点头,跟胡克伦说「再见」,不自然地穿上鞋,越过他身边就匆忙下楼。
一想起那天我老大不客气地留下来大快朵颐,享用他烹调的晚餐,真的很想跳楼。
「陆湘吟。」
我才过马路,刚走到小公园口,李志浩的声音就从我後方传来。我看着公园里的荡秋千,觉得自己心跳的形状和它摇荡的方式很像。
「湘吟,听说这星期你要回高雄,我正巧要下高雄,要搭便车吗?」他像是飞过来似的,这会儿已经站在我身边。他人高、腿长,跟他比竞走当然是输喽!
嘿!什麽时候他的马路消息这麽灵?哇!好诱人、好挣扎喔!搭便车的话,我可以省一趟车资耶,可是……
「只有我和咪咪,我会把牠放在笼子里。」
「那你什麽时候回台北?」我终於抬头看他,他神态自然,完全没有我害怕的同情神色。
「对不起!我这次会留下来一段时间,你要自己搭车回来。」
我还是答应了,因为我不想让自己显得小家子气。虽然他一句都没提起救我的事,礼貌上我还是要提。「那天真的是谢谢你!」
「要谢就谢悦符吧!是她发现你的。」
「她不是住在美国吗?」那天发高烧,对她的印象很模糊,只知道她也是长得很高。
「她是回来结婚的,那天她陪我留在公司加班赶图,才会在我公司的楼下碰到你,不过他们已经回去了。」
「还有鸡汤和水果。」
「别说了,肯不肯陪我去吃饭?」
「你几岁啊?吃饭还要人陪!」他大概又怕我没吃吧!看他一脸坦荡,我决定恢复正常。
「克伦吃过了,而我今天很累,不想动锅,走吧!」他看来是有点倦意,也该是故意不回我话。
我刚被胡园长通知试用通过,也领了第一个月的薪水,所以今天口袋有点重量。「有家平津小馆,他们的烙饼很好吃,让我请你。」
他愣了一下才露出理解的笑,马上说:「那下次我请你。」
「不用啦!你上次已经请过了。」
与他这样的交谈,有种尽在不言中的理解和默契,就粗浅的认识,我感觉他是个很贴心、很自然的人。他在胡克伦眼中是生活导师,在我眼中却像朋友。真的,我把他当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