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角落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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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元没把那天在我家里所见的一切告诉别人,因为我旷职好几天,电话又打不通,碧姊放心不下,才叫她有空过来瞧瞧,而我那扇没锁上的门,本来要等的是于旭文,结果却反而方便了她进入。
在医院躺了两天,元元每天都来,她说在店里还接到过于旭文的电话,因为找不到我,最後迫於无奈,他只好打电话到店里去,也向元元探听了一下。
「然後呢?」
「昨天他也有打来,我跟他说你感冒住院,所以又请假休息。」她耸肩。
或许这样也好,透过元元简单地告知,至少让他安心,不要为我牵挂。而元元不管猜到了些什麽,反正她都不会张扬出去,也不会来问我原委。这样也好,这样就好,我躺在病床上,望着白色的天花板,叹着气。
两天後,再回到家时,所有的食物早已酸败,推开门就闻到一阵恶心的味道。那凌乱、复杂、酸腐,以及脏臭的世界,是我沉迷好几天後的结果。外头下着细雨,而我看着这满屋子面目全非的模样,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什麽念头都没有。站在门口看了又看,原本元元说要陪我一起整理的,但我摇摇头,告诉她,这是一个女人崩溃後的世界,是我死而复生的地方,在死绝之後,应该让我靠着自己再活过来。
所以我只问了她今天是几月几日,然後请她先离开。从厨房柜子里翻出大垃圾袋,我把所有弄脏的一切全都塞了进去,那脏臭的地毯与毛毯,沾了脏污的几件衣服,还有空酒瓶,全都丢了进去;把餐桌上狼籍的一切扫空,盘子、锅子我都不要了,当然里面腐臭的食物也一并倒掉了,最後,看着那盘始终没有动过的炒蛋,我愣了许久,这是三十分之三十,没吃完之前,故事都不应该算是结束的不是?我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弯腰凑近去闻了一下,原本应该香喷喷的炒蛋,现在却弥漫着一股恶心的酸臭味,让我差点吐了出来。不敢多看,我把整盘的蛋都倒掉时,这才终於哭了出来。
原来,故事的开始与结束,根本都不能由我决定,是吧?如果没有惊天动地的开始,就不能有轰轰烈烈的结束,那麽,至少在曲终人散时也应该给我一个暗示呀,为什麽要把我最後的一顿幸福晚餐都没收了呢?难道我真有这麽卑微,卑微得连跟自己所爱的人说声再见的资格都不能拥有吗?我问这一屋子酸臭的空气,可是却听不到一点回音。忍着泪,咬着牙,把一大袋垃圾抱下楼,外头就是社区的垃圾收集场,丢了以後,我又上楼来,将充满尿骚味与酒渍的小沙发推呀推地,推到了楼梯口,然後用力一踹,那张他跟我都同样心爱的小沙发滚了下去,但说也奇怪,我听到的不是沙发椅碰撞的声音,却反而像是玻璃碎了一地。
那张沙发里藏着心吧,是吗?我不敢多想,急忙忙地,在丢了沙发後,粗重着气,又快步跑回屋子里,把那一袋放在卧房里,本来不该属於我的一切,全都也扛到垃圾堆去,最後,虽然有些不舍,可是我还是把加菲猫抱起来,一样带到垃圾场去,丢进了子母车里。这些我都不敢多看,就怕多看几眼,自己又会掉进深深的漩涡中,从此灭顶。
把该丢的都丢光後,我抓起抹布,跪在地板上,很认真地擦洗起每一寸地板,像是要把过去的一切痕迹都用力擦去似地,任何一个细微的角落也不放过,用力擦地时,偶而会滴落下一滴汗水,我便将抹布一抹,让汗水化入其中,这里,这个屋子,从今以後就不再有其他人的味道了,只剩下我的,如此纯粹就好。
等地板擦过、桌子擦过,厨房也清洗好,全身已经汗流浃背,最後我站在阳台边,任凭满头大汗一直流着,双眼怔怔地看了外头许久,然後忽然一伸手,扯下了脖子上的项链,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将它往外甩去,那亮银色的项链飞在半空中,好远、好远,我看不清楚落下的角度,就像一滴名为思念或爱恋的水滴,滴入死沉的湖泊中,从此不知去向。
最後我才脱光衣服,走进浴室里,很用力地冲洗着自己的身体。虽然在医院里已经简单洗过,但现在才是真正的洗澡吧?热水不断冲淋着身体,浸湿了头发,我不断用力搓着,发丝纠缠在指缝间,像是要把每一根头发都洗乾净般,费心地清洗着,然後是我的脸,我的身体,每一寸肌肤都用力搓着,我要洗掉的不止是汗水的痕迹,或者污垢的黏附,还有更多更多的记忆,从额头到脚趾的趾缝间,不能留下任何一点痕迹,全都要乾乾净净地才行。
这个澡洗了好久好久,当最後我终於关上水龙头时,竟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是应该松口气了,因为,当这个澡一洗好後,我就真的什麽也不剩下了,可是也就在全身忽然放松的同时,我却一屁股在浴室地板上坐下,开始真正的放声大哭。
「下周六有空吗?」正在感受着抹茶拿铁的浓浓香气,也感慨着这家店十年来始终如一日时,老板娘却忽然走了过来,她开口问我的同时,也把一大包不晓得什麽东西放在我眼前。
「要上班吧,不过如果有事的话,当然也可以排休,怎麽了吗?」我微笑,几天没上班,元元告诉她们的理由是急病,还骗碧姊说我被父母接回家里静养几天。既然是静养几天,那麽当然可以不急着回到工作岗位。
「年纪大了,老守着这家不赚钱的店,说赚钱也赚不了几个钱,在考虑要收掉了。」老板娘看着瞠目结舌,满是错愕的我,又说:「本来呢,好多年来,来过的客人也不少,但是有长期在联络或光顾的却也不算很多,像你这样,这麽多年来始终都没离去的,更是屈指可数。既然要收店了,当然应该办个小小惜别会。所以时间暂定在下周六,我煮几样菜,大家一起在店里吃个饭,你如果有空,不妨过来一起回味一下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麽才好,张着嘴,一脸茫然,老板娘温和的语气又说:「不过下周六,我们可就没卖抹茶拿铁罗,所有的库存都开始清理了,当然也就不再进货了。」她指着桌上那一大包沉甸甸的东西,微笑着说:「这是抹茶拿铁的冲泡粉,库存也只剩下这些了,就全都送给你了。」
恍然失神,一直到结完帐,提着那一大袋抹茶粉离开时,我几乎都说不出话来。为什麽呢?抬头望天,阴沉沉地快要下雨,是不是这世上的每一切都约好了,要在同一个时刻告终?我房子里那个小小的微光角落已经不在了,而这家充满我记忆与青春的小店,本来前一分钟还以为它会永远屹立不变的,但没想到下一分钟,老板娘竟然也要关门大吉了。
于旭文说过,每个人的生命里,都应该有一个属於自己的微光角落,那里收纳着最美的梦想与回忆。我的微光角落哪,那何只是一家店、何只是一张沙发,又何只是一个于旭文而已,但就在这一天,我们忽然全都要告别了。
把好重的一包粉末拿进便利店里,填妥单据,乾脆花个几百元寄回家里算了,反正我爸妈也很爱喝这种饮料。而且我另外还有事在身,提着这袋东西也很不方便。便利店的隔壁就是药房,我拐了个弯,在里头买了验孕棒,然後踏进捷运站的厕所。
住院两天,医生抽血做检查後,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尽管人家已经检验出来,但我却不敢置信。为此,我有必要自己亲眼再确认过。验孕棒的使用很简单,尽管是第一次,但我也能按图索骥,看懂说明书。那两条短短的红色横线,起初让我在厕所里怵目惊心,几乎举投无措,完全不晓得自己应该怎麽办才好。但看着看着,我竟然坐在马桶上又笑了出来,原来,乍看之下,这世界像约好了一般要同时毁灭,但殊不知,那位不晓得是否真的存在的上帝,尽管瞬间关上了我所有可以看得见的大门,可是却又恶作剧般,偷偷地开启了一扇窗不是?
於是我把验孕棒丢进垃圾桶里,穿好衣服又走出来。刷卡感应,等候列车,在车厢内的摇晃中,我始终微微带着笑容。
出门前,我打电话问过元元,知道今天很忙,一大批人手都出来了,算算时间,此刻应该正忙碌吧?我不想见到任何一个认识的同事,也不想被人询问自己出现於此的原因,但就算如此,我却还是非来不可。
元元告诉我,那个难搞的新娘,後来又去店里发过脾气,对新娘秘书的诸多安排都很不满意,所以大家这个工作都做得不情不愿。我没听她抱怨太多,问明了时间地点後,就简单地挂上电话。
下午两点整,钟声响,悠扬缭绕,我忍不住在钟声里抬头,阴霾的天空似乎有点快要放晴的迹象,甚至彷佛有光正穿透云层,筛洒在地面上。距离大约十来公尺远的地方,我停住脚步。站在这里就够了吧?我不用走到教堂里,那儿应该没人会欢迎我。
脑海中,隐隐浮现出于旭文在看完我写的那封信时,脸上凄然的表情。那天晚上,他紧紧抱着我,呼吸里有哽咽的声音,我们不说话,只是拥抱着。人生里,再没什麽能比得上两个相爱的人紧紧拥抱更美的事了吧?即使,对比於生命的漫长,我们这一刻的爱情,也只不过是瞬间发生的事而已。
但又或许,这一生中,我都跟「于旭文」这三个字切分不开也说不定?就像我虽然费尽心思,将一屋子里所有跟他有关的每件物事都抛弃了,但偏偏却忘了一个最重要的证据──我可以丢掉他的衣物、他最爱的沙发,还有他送我的布娃娃与项链,但却忽略了皮夹里还有一张与他的合照,那是礁溪的民宿花园里,他从背後拥抱着我,笑得好甜、好幸福的样子。
是的,我们是分割不开的,关於庄歆霓,关於于旭文。只是我也知道,这个于旭文并不是十年前的他,也不是十年後这个现在的他,而是一个才刚着床的小胚胎。他或她,这个还要等上好一段时间才会真正诞生的小生命,会延续着已经结束的故事,又在我的生命中,轻轻打开了一个隐密的小角落,在那角落中,将有微光淡淡透入。就像此刻,教堂钟声正摇曳在四周,如此甜美,如此安详,也如此纯真。
「你努力点,总会幸福的。」我在心里,偷偷地祝福,然後转身,「至於我,我想回到属於自己的微光角落里,继续勇敢活着。」
-完-
瞬间的美,就是永恒的记忆了,如微光角落里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