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角落22
22
外头下着大雨,一点也不像秋冬之际的台北,这应该是气候异常的现象吧?百忙之余,我探头看看窗外,倾盆大雨已经把窗子洗得整片模糊。不能分心太久,又将视线移了回来,手上的锅铲不断翻炒,热火正在将蒜头爆香,跟着一整把的高丽菜全都倒进去。难得一天在脖子上系着围裙,排油烟机也在隔了很久以後又再次开启。往常一个人在家,即使想自己弄点什麽食物,顶多也不过就是烤烤面包,或者费事点做个义大利面而已,但今天不一样,桌上已经有炒好的四季豆,流理台上还有退冰完成的牛肉片跟备料完成的葱花、黑胡椒酱;瓦斯炉的另一边是青菜豆腐汤。虽然不是非常了不起的菜色,但这在我的小公寓里却从来没出现过。煮菜嘛,原来也不是多麽困难的事,是吧?我炒好高丽菜,装到磁盘上时,心里这麽想着。虽然厨具与餐具从以前就有,但独自在外生活,谁有闲工夫弄这满桌菜?
从采买、挑菜、洗菜,然後凭一己之力,终於完成这摆满小桌子的几样菜,我感到无比骄傲。打电话回去问老妈怎麽做菜时,她还一头雾水,问我到底哪根筋不对了,居然想要自己下厨,然後又建议我,如果想吃点家常菜,不如回家就好,在外面自己动手做可是很危险的。那时我问她,到底危险在哪里,她说打从一起床就眼皮直跳,心里老是有股阴影挥之不去,就怕发生什麽不好的事,没想到不过中午就接到我的电话。
「所以呢?」眼皮跳?这哪门子的无稽之谈。我在电话中问她。
「那很难讲啊,你可能把房子烧了,也可能食物中毒,房子烧了你搞不好逃不掉、食物中毒了也没人帮你叫救护车……」顺着我的问题,老太婆的脑海中就出现各种灾难片的画面了。
哪有什麽好担心的呢?我面带微笑地看着这桌菜,虽然厨房现在一团乱还没善後、尽管牛肉实在炒得有点老,高丽菜爆香的蒜头也有点焦,一根根四季豆也几乎都黑掉了,但它们至少都被顺利完成了不是?我志得意满地端详着,甚至还跑回床头边,拿了数位相机来拍照,等碗筷都摆好後,时间也已经差不多,就在门铃声响起的瞬间,我开开心心地打开门时,于旭文一脸忐忑,他大概对今天的午餐之约有点不太安心吧,但我告诉他:「放你一百二十个心,吃完我这一顿,保证你平安无事、头好壮壮。」
「真的没问题吗?」他还不敢进来,站在门口,往里面张望了一下。
「不信的话,你自己看看,高丽菜、四季豆、炒牛肉,还有青菜豆腐汤,你开的菜单不一而足,什麽都变出来了。」我得意地笑着,但就在那瞬间,忽然心头一凛,整个人愣了一下,想到我还缺了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
「那白饭呢?」他点点头,就把我暗叫不妙的关键字给爆出来了。
「好问题,」我哭笑不得,转回头来对他说:「巷口有家自助餐店,你可不可以先别脱鞋了,下楼去帮忙买一下?」
今天是难得的休息日,婚纱店的工作不太可能在周末放假,往往是大家各自找时间排休。而起初不过电话中随口问问,没想到刚忙完员工培训计画,最近正好可以喘息几天的于旭文却欣然答应,我说认识那麽久,在外头吃过很多次饭,好像他从没嚐过我的厨艺,要不要改天来试试看,他也没怎麽多想,便一口答允。
「你们喜饼到底挑好了没有?」他一边吃着不太咸的高丽菜,听我问起,不禁皱起眉头,问我是不是也想替瑾瑜来盯进度。
「我像这麽大方的人吗?」笑着,我摇头说:「如果你都说了,这是一个非结不可的婚,那麽,这些事就有非得去加快脚步以完成的必要,就算不直接负责你的婚礼,但我相信,今天无论你跟哪个朋友一起吃饭,大家肯定都会问这些问题的。」
苦笑着,于旭文点头,脸上有无奈的表情。就算每个一起吃饭的朋友都会问,但就是不该由我来开口,对吧?可是没办法呀,我用眼神告诉他:没办法呀,因为你反正打定了主意就是要娶她,而偏偏我又放不下跟你有关的一切,所以站在一个只能从旁默默支持与祝福的角色立场,我当然只好提出这些问题,如果还有什麽遗漏的,也只好由我来提醒了,不是吗?
「如果还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再跟我说。喜饼方面,建议你还是早点决定,最好能提早一两个月下订单,否则厂商赶出货会很麻烦。」我提醒他,客家人的礼俗甚多,需要备办的项目也极为繁杂,这些最好都赶快着手处理。
于旭文跟瑾瑜并没有举办订婚仪式,而是直接跳到结婚的步骤,虽然可以省下一点麻烦,但他到现在还意兴阑珊,什麽也没处理好,届时必然要手忙脚乱。一边吃饭,我给他盛了碗热汤,刚刚撑伞去自助餐店,这个大笨蛋小心翼翼地捧着白饭回来,进门时,饭还温热,但他只顾着保护食物,自己身体却被雨水淋得半湿。
「别这样,每次提醒你这些事的时候,就苦着一张脸给我看。」我没有真的生气,但却故意板起脸来,说:「既然都决定了,就把事情好好地做完,不是吗?」但他没说话,沉默了半晌,只是苦笑点头,又大口吃饭。
中午过後,他不急着回公司,除了接听两通电话,给一个货运行的老板提供了车险的相关建议,以及帮一个开车在路上与人擦撞的朋友出点意见之外,基本上也就不忙了。我开了一瓶红酒,给他斟上一杯。
「这屋子呀,就这个地方最好。」他窝在小沙发上,但却没开电视,反而回头看看窗外。窗子没关,风吹了进来,把白色窗帘摇曳了几下。他说:「刚好有光透进来。」
「每个人都需要一个这样的微光角落,是吧?」我微笑着。那是客厅里不开灯时,唯一一个有光线直接照射的地方,也是我平常会窝着的小空间。从刚搬进来到现在,家具的摆设换过好几次位置,但就是这张沙发从来没移动过。
于旭文刚刚讲电话时,从随身携带的包包里翻出一堆文件资料,朋友不在台北,但却发生交通事故,又找不到自己当初投保时,负责处理保险工作的保险业务员,所以于旭文只好代为联络当地熟识的保险同业前往处理。虽然那朋友根本也不是他的客户,不过于旭文却很认真帮忙想办法,我说这不是做白工吗,而他告诉我:「他今年的保险没找我,但明年呢?在这件事之後,你觉得他还会跟以前那个人买车险吗?」
「所以你根本别有居心。」
「我没有抢客户,也没有毁谤别家保险公司,我只是用具体的行动去证明自己的优点而已。」他理所当然地说。
「那个撞车的朋友应该不会很刚好又是个年轻漂亮的美女吧?」
「是个中年大叔。」
「那就好。」我哭笑不得。
随手把他那些资料收齐,但其中却夹杂着几张喜饼广告型录,我又问他:「你真的还没挑定?」
「那真的很难挑,不知道怎麽选才好。」于旭文摇头,说他连中式或西式都还没决定。目前唯一知道的,只有数量而已。
「中式喜饼的话,你可以找些比较知名的老店,北部就有好几家,不然也可以到云林去,北港朝天宫外头,好几家有历史的饼店,他们有做中式喜饼,而且口味与价格都还算合理;西式喜饼就简单了,那麽多家厂商,只是价格与品项上需要斟酌,我可以回店里去帮你查询一下,合作的厂商也不是没有,价格还可以帮你去谈。」我很认真地说,但说完时,却发现他没怎麽在听,手上拿着剩下的半杯红酒,又是怔怔地看着我。
「干嘛?」我愣了一下。
「我只是不太懂,为什麽你会想跟我谈这个话题,或者说,谈论跟结婚有关的每件事。」他侧了一下头,语气里有些迷惘,「我觉得……那应该是一个……一个我们谁也不想碰触的话题,不是吗?」
「如果你希望一个人好,就会希望他每件事都好。如果你爱一个人,就会希望能帮他做好每件事,不是吗?」
用一样的反问作结尾,我也怔怔地看着他。于旭文叹了好长一口气。
洗好碗盘,让房子里只剩下轻灵的钢琴乐声,其实我对音乐一窍不通,也不懂这些古典乐章美在何处,只是偶然在二手唱片行买了,有空就听听罢了,但今晚的音乐却让我深有感触,似乎全世界都安静下来了,只剩下音符跳动时,我还遗世独立地存在着而已。
傍晚後,于旭文回公司去了,他今晚跟瑾瑜也没约,但却有个应酬要跑,我抱着小说,一点阅读的心情也没有。傍晚他离去前,我跑回卧房,提了一个纸袋出来,那里面是两件崭新的浅色衬衫,还有一条新的皮带。于旭文愣了一下,而我没说什麽,只是若无其事地告诉他,虽然上次那双球鞋不过是借花献佛,但礼物毕竟还是礼物,既然当时我收下了,那麽到了该回礼的时候,当然也不能过於小气。他哈哈大笑,说认识那麽多年,没想到庄歆霓居然是个会回礼的人。
所以我不是以前的庄歆霓了,对不对?望着天花板,我这麽想着。看着他提了那个纸袋走下阶梯,我当时也这麽喃喃自问着。正因为我不再是以前的庄歆霓,你也不是以前的于旭文,所以我们没办法在一起,所以你要走的是一条虽然不怎麽开心,但却还抱着期待的路,在那条路上,我没办法过度介入,只能送你这点小东西来聊表心意而已。
但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你不是独自一人、孤孤单单的,虽然我可能就不能再表现出太多眷恋,但至少还守在这里,这个角落,有微光轻透的角落,如果你哪天又觉得累了,又觉得无力了,可以走过来,可以吃顿饭,然後安心地休息片刻,我都在。
那之後,于旭文又来过两次,虽然都不是他提出的,但在我邀约时,他也不怎麽拒绝。一次,我说这回买到很漂亮的高丽菜,别吃口味太重的蒜头爆香了,改用樱花虾吧;另一回,我说原来炒牛肉要好吃的秘诀,原来还需要一点黑胡椒酱,不如咱们再约个时间?
两次,他都吃得津津有味,于妈妈的厨艺应该不算差,但可惜的是这男人很少回家,而且如果吃顿饭的代价,就是得跟父母周旋半天生活中的大小事,那我看他大概也不会太喜欢自找麻烦。「我妈煮一顿饭的成本总计不会超过一千元,但每次回去都得在固定的每月生活费之外,又多拿一笔额外开销给她,你说,我看起来很像死凯子吗?」他扒下一大口我煮的饭,然後说。
「所以这顿饭算我招待,你可以放心吃,没关系。」於是我安慰他。不但没有收钱,而且从开火煮饭到清洁打理,全都不需要他动手。饭後,在那张小沙发上,除了免费的报章杂志外,甚至还附上一盘水果。
能这样就好了,我跟自己说,不必刻意地断了联络,也不需要小心翼翼地保持什麽距离,反正他什麽都知道,只是碍於现在的状况,所以我们无法做更进一步的交往。既然如此,那我还假惺惺演什麽戏?还要把「老朋友」三个字挂在嘴上来自欺欺人吗?我看就不用了吧?我们没有在一起,但至少还像家人一样,这好像是刘若英的一首歌词,忽然间,我有些明白那种个中滋味,只是,就像阿昇听到这种相处模式时,他在诧异之余所问的,他问:「就这样?你能甘心吗?」
我能甘心吗?或者,我应该这麽说:我能不甘心吗?都到这时候了,我就算不甘心,那又能怎样呢?从开始到现在,我的爱情都没有降温过,甚至还比以前更爱他,只是我在跨年的那天晚上忽然明白了,发脾气、耍任性,不断的争执,这些都无法改变我们既定的结局,作为一首于旭文生命中的「插曲」,在其表现方式上,比起那些疯狂炽烈的爱恨,我更想陪着他,在这里温馨地多吃几顿饭,多享受我们仅有的美好时光。
瑾瑜出国那天,于旭文开着车,送她到机场去,而我则跟阿昇有约,带他去「微光角落」,喝了一杯我发现好像不太对味的抹茶拿铁。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场景。」他开心地四处张望,看看摆设,瞧瞧装潢,又啜了一口我特地为他点的双倍抹茶拿铁,直嚷着说好喝。
「你不觉得味道有点怪吗?我老觉得有些什麽不对。」我却皱着眉头。老板娘今天也很忙,有一桌年纪大多与她相仿的女客人,那边正喧闹着,看来好像是老板娘的友人,正在与她讨论些什麽,因此我不方便过去问她。
「是因为跟你一起来的人吧?」他忽然贼笑两声,说:「店是对了,饮料也对了,连坐的位置都坐对了,可是就因为不是那个应该跟你来的人,所以你才觉得少一味,是不是?」
「阁下倒是分析得很透彻哪?」我歪着眼睛瞪他。
「别忘了我是工程师,分析问题,找出答案,那是我的专业。」他还自鸣得意。
今天的阿昇显得精神奕奕,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彼此也不算真的那麽熟,但不知怎地,他总是给我一种很亲近的感觉,完全没有因为陌生,而让人本能地想要防备的意思。前两天的电话里,我说本姑娘下次放假时刚好有空,而且碰巧最近心情也不错,不如就给你安排一场聚会。店里多的是一天到晚帮人追求幸福的大家闺秀,每个都气质优雅、容貌姣好,但偏偏却没一个能把自己嫁掉的,所以我特地物色了一番,最後决定,就把元元给约出来。讲好了,晚上三个人一起去吃日本料理,趁着下午有空,我得先来个行前教育。
「那个女生的个性怎麽样?」他才刚坐下没几分钟,迫不及待就问。
「个性很好,非常刻苦耐劳。」我说。昨天我请了假去看医生,这几天阴晴不定,忽冷忽热,我觉得有点感冒,体温似乎有偏高的迹象。元元很认命地接下我所有的工作,一个人上了十二个小时的班,这当然可以算得上刻苦耐劳。
「经济方面的态度如何?会不会是个爱乱花钱的小女生?」
「非常节俭。」我笃定地说。每次店里的一群女人,只要讨论着聚餐吃什麽、团购买什麽,第一个喊没钱的永远都是元元,但天知道她根本没有花钱的时间与机会,而且小气得要命,向来只有别人请她跑腿买饮料,顺便请她喝一杯,这丫头可从来没自己掏过半毛钱。
「身家还算清白吧?」
「像刚从漂白水里泡过一样的清白。」我很肯定,因为她来应徵的那天,居然还是父母陪着来的,说他们就只生这一个女儿,家里疼得要命,实在不愿让她留在台北上班,但女儿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勉强不来,还请我们这些有社会历练的大姊姊们,好好照顾一下这个来自中部乡下的农村女儿。
「不过话说回来,干嘛好端端地,要帮我介绍女朋友?」他听完了条件介绍,显得非常满意,话头一转,却小心翼翼地问我:「是因为怕我纠缠你不放吗?」
我笑着告诉他,这其实没有什麽特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元元好像常把想交一个男朋友的话挂在嘴上,而眼前这个傻大个的身边又缺个伴,加上两个人都一派天真,还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不妨介绍一下而已。
「就这样?」
「基本上是。」我笑着说,「如果哪天我请了长假,或者辞职了,那麽我负责的工作就会一整个全都落在元元头上,到时她只怕会焦头烂额,而像你这样贴心的人,应该可以是她很好的陪伴,对吧?」
从没听我说过工作方面的事,但第一次聊,就说到请长假或辞职,他显得有些错愕。我说这也没什麽好不解的,自己每天待在那个光鲜亮丽的工作环境里,看着一套又一套象徵的圆满爱情的婚纱礼服在眼前来来去去,那麽多洋溢着幸福的新人,在这里与我们讨论终身大事,每一次,我都跟人家说得煞有其事,表现出极具专业的形象,但天知道这其实有多心虚。我偷偷爱着一个快要结婚的男人,而且心甘情愿地守着一个微光角落,就等他有空时才来吃顿饭,这样的女人,却还好意思口口声声地去祝福别人?这样的女人,又怎麽能够好好地把别人梦寐以求的完美婚礼给安排好?我打造出来的那些新娘子们,如果知道了这一切,难道她们不会大失所望吗?而我又怎麽说服自己,说这完全都是两码子事?
「这些理由听着好像很有道理,但仔细再想想,又难免有点牵强。」他先点头,可是很快却又摇头。
「除了观念与想法的矛盾之外,当然还有一个原因。」知道瞒不过,我只好叹口气,老实地说:「两个月,就剩不到两个月时间,他要结婚了。结婚包套的所有行程都是在我们店里做的,大家又都知道他是我朋友,你说,婚礼那天,我能不去帮忙吗?」
有种身心俱疲的感觉,或许是因为这两天身体老是怪怪的,精神很不济所致,但也可能自己一想到那个迟早非得面对不可的结局,下意识地就想逃避,总之,就像我对阿昇说的,如果可以,我很想请假一段时间,或者乾脆把工作辞掉算了。给自己放个长假,靠着几年来的积蓄,出国走走也好、回家吃老本也好,总之,我真的不想再继续留在婚纱店上班,也不想去参加于旭文的婚礼。
「真的不抢吗?」他问。我摇头,跟他说最近的这些事,於是他才又问我一个相同的问题:就这样,我能甘心?
再不甘心也没辄,除非那班飞往美国的班机忽然掉下来,不过这种想法可未免太恶毒了点。结束了一整晚的聚会,当完媒人婆後,独自搭乘捷运回家的途中,我把座位让给一个孕妇,自己抓着吊环,随着列车的前进而摇晃,心里想的都是这件事。
元元今晚的表现很得体,完全跟她平常在店里的粗手粗脚不一样,而阿昇也很敬业,一派斯文有礼的好男人气质,我在心里不断偷笑,这根本就是一场骗局吧?两个老千在那里大斗法,最後还得到一个双赢的结局,他们不但交换了联络方式,还约好下次有空要一起去看电影,完全没把我这个媒人看在眼里,迳自就安排起自己的行程了。
也好,至少这件事应该没做错。我看着漆黑的车窗上,自己挤在人群中的倒影,感到有些陌生。晚上,于旭文传来一封讯息,他本来想找我出去喝酒,说是东区有家还不错的酒吧,挺安静的,调酒又好喝。我有些讶异,问他怎麽会想喝酒,而他说心情很烂。没多解释,但我可以明白,想必那位千金大小姐在临出门前,又给了苦命的小男人一顿排头,而那不外乎是数落他婚礼事宜还没安排妥当之类的。
如果我是于旭文,我才不会低声下气去接受,还傻呼呼地在心里暗自期待,认为未来会有什麽改观。不过人就是这样,我不是他,所以无法左右他的想法。而他才是那个跟瑾瑜相处好几年的人,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什麽在别人看来已经无药可救的关系里,他居然还有一丝可以期待的东西。
想得多了,有点头昏脑胀,加上今天少带了外套,日本料理店的冷气又太强,我的脑袋从原本的隐隐作痛,变成後来的头晕目眩,前两天已经看过医生,也乖乖地吃了药,可是却没什麽效果;现在才刚回到家,打开房门而已,居然就有股想吐的冲动,但是跑进厕所里,呕了半天却什麽也呕不出来,再拿温度计一量,赫然发现竟已经三十八度半。
妈的,生平第一次当媒人,结果就发生这种事,难道老天爷也认为我居心不良,故意把阿昇推给元元吗?天地良心,我可真的没这意思呀!一边胡乱诅咒着,一边从客厅桌下的小盒子找出别的感冒药,也不管它是否能针对发烧症状,反正先吞了再说。
不想洗澡了,我躺在沙发上,连打开电视的力气都没有,昏沉沉地正要睡着,结果电话却响起来,阿昇说他今天很开心,还说好人果然有好报,那天满怀着祝福的心情去参加小梦他们的婚礼,於是认识了这个名叫庄歆霓的好人朋友,然後透过这位好人朋友的大力协助,现在又有机会跟一个个性更善良、勤劳节俭、身家清白的女孩交往,这一切简直都是老天爷的眷顾,是神明赐给他的福报。
「报个屁。」我有气无力地说。这家伙只顾着谢天谢地,讲了半天才发现我好像身体不太舒服。而说也好笑,如果是在今天的约会之前,他还不认识元元的话,一听到佳人有难,我猜他一定会自告奋勇,马上要来接我去医院,然而现在一切可全都变了,他完全忘了什麽绅士礼仪与教养,在电话中竟然只说:「噢,既然这样,那我还是不打扰你了。要是不舒服的话,你要记得看医生唷!」
看你妈的头。我心里咒骂着,只是再也说不出更多的抱怨了。苦笑着挂上电话,我还不忘祝他接下来都好运。
已经几点了呢?应该夜深了吧?外头现在好安静,白天会有微光透入的这个角落,现在一样迎着外头的路灯,成为没有灯光的客厅里,一个唯一还算明亮的角落。这是他的微光角落,但也是我的,虽然身体很不舒服,但躺在这儿,至少心还是平静的。
于旭文,你睡了吗?明天要上班,你应该不会忙得太晚吧?虽然你那个未婚妻呀,在我眼里实在是不及格,也觉得你这样苦苦支撑着的付出举动着实蠢得很,可是没办法,那就是你要的,谁也阻止不了。
不过我也没有要阻止你的意思,我已经放弃阻止了,就像阿昇说的,倘若我终究不过只是你生命中的一首插曲,那至少也要在这短暂的片刻里,尽情地、尽责地演奏着,如此一来,至少以後的回忆都还是美好的,对不对?不知怎地,忽然有眼泪流了下来,我听见自己的哭泣声。
有种什麽东西被撕裂的感觉,是心被撕裂的声音吧?我用力揪紧了自己衣服的领口,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可是却很不争气。怎样才能办到呢?我到底该怎样做才好呢?自己真的愿意只做到这样吗?该死的洪连昇,没事不要乱问人家怪问题呀,什麽甘不甘心的?这怎麽可能会甘心嘛!我恨恨地捶了两下沙发,咬着牙,平常时再怎麽不愿承认的,偏偏就在这当下,全都涌了上来,三番两次,手机都拿到手上了,可是却拼了命地压抑着,不敢拨出电话,就怕吵到他休息。我只能逼迫自己躺好,闭上眼睛,感受着外头的光线照入後,映在我闭着的、薄薄的眼睑上时,一点点的光。
我很想你,我很想你,我真的很想你,我想跟你在一起,想跟你在一起,在一起很久很久,可以去很多地方、做很多事,一起看这世界,一起把十年来都没说出口或没说完的话,在未来的日子里慢慢说完,还要做很多菜给你吃,每天每天,都有你最爱吃的那些东西,晚上就抱着一起睡觉,有你温暖的体温,有你温柔的话语,好好地睡到天亮。如果半夜里你醒了,你会轻轻吻我的脸,要是我做了恶梦,身边还有你的大手,拉过来就能给我保护,然後,天亮了,我会准备好早餐,你吃饱了就出门,我则慢慢地化好妆,再到婚纱店里,把我满满的幸福加诸在工作上,让每一个怀抱着幸福梦想的新娘子,也感受到我的幸福。这一切梦想,都从一句「我很想你」开始,真的真的很想你,可是你知道我在想你吗?我可以让你知道吗?我应该表现出来吗?我曾经如此极力抗拒、努力尝试着要抽身的,然而不管多麽努力,也阻止不了自己的一再沉沦,当我发现这一切都为时已晚了,这个世界也已经不再是我熟悉的样子了,因为我终於懂得,没有你陪着的抹茶拿铁,就不再是我最爱的滋味了。
身体开始发冷,我知道那不是室内温度过低,而是自己正在发烧的缘故。但拿着电话的手却也抖了起来,也是因为感冒生病吗?不是吧?那是因为我不断用力的关系,我在阻止自己,不能让你知道,我又快要越过自己定下的界线,正在疯狂地想你了。
那到底过了一段多久的时间,我一点也不清楚,在那昏沉沉的梦呓中,最後是一阵铃声把我从迷乱中唤醒,于旭文问我到家了没有。
「回来……很久了。」我的声音很虚弱,也有点断断续续。
「在睡了吗?」
「外面在下雨,不能……不能打球喔。」勉强撑起笑容,可是我居然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响。于旭文停了一下,也不罗唆什麽,却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一点点……」那是我最後能记得的回答,手机不知道何时落下的,我连握都握不住,就这样昏了过去,从此不醒人事。
但那却又不是真正的睡着,我还没卸妆,还没换衣服,甚至我刚刚进门时,好像钥匙还插在门把上,连拔都没拔下来,在一阵天旋地转中,我冷得全身发抖,後脑勺猛烈抽痛,痛得都快哭了出来,眼前好像有很多人的影子不断穿梭,耳边也似乎听到有谁一直在讲话,但那些都渺渺茫茫,极不真实。最後,当我终於又睁开眼睛时,灯光映眼,身体躺在陌生的小床上,艰难地微一侧头,发现手上插着小管子,连接着点滴架,那是葡萄糖之类的吗?一滴,一滴,慢慢地滴落,顺着管线,流入我的身体里。
「都烧到四十度了,你居然还能睡得着。」耳旁,是他淡淡的笑。于旭文满脸胡渣,头发也乱成一团,没打领带,衬衫的钮扣松开两个,那件是我买的。他的睛很红,看来一整晚没睡。
「早上六点半,人醒了。」他笑着说:「抢救庄歆霓大作战成功。」而我有气无力地伸出另一只手来,招了招,要他凑近点。
「怎麽了……」他还没把话问完,我却已经拼了老命地抬起头来,吻上了他的嘴。不是要把感冒病毒传染给他,而是我真的,真的,很想再一次亲吻这个男人。
-待续-
如果下一刻就是世界末日,至少,现在我要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