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微光角落 — 微光角落 12

微光角落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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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黄色太深了啦,一点都不像婚纱了呀,而且大斜边的设计,感觉很失衡耶,虽然我是觉得荷叶边的效果很好,但也不需要这麽夸张吧?」瑾瑜皱起眉头,连穿都不想试穿,直接摇头拒绝了元元的提议。

「可是这件很有设计感唷,你仔细看这布料,都是法国手工的呢,在我们店里的询问度很高,也很多新人都喜欢。」元元按耐着脾气,认真地对她说明,不过瑾瑜还是摇头,说:「那就更不行了,我不想跟那麽多人穿一样的礼服,那一点创新都没有,再换一件吧?」

苦笑着,我其实很想走上前去,跟她说这里每一件礼服都各有特色,也都有其他新娘穿上场过,要想找一件独一无二的,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倘若她真那麽坚持,那也无妨,只是婚期可能就得延後,因为我们得联络设计师,请专人为她量身订做,再从国外空运回来,不过价格大概会翻个十几倍。

于旭文也有些无奈,对我投以求救的眼光。本来是不怎麽想要过去开口的,但禁不住他哀怨的眼神不断投射,我只好走过去,站在元元的旁边,帮着拿过另一套白纱,对这个初次见面就让我没多少好感的女孩说:「这件如何?我觉得你可以考虑一下唷。」

「这个看起来没什麽特殊的吧?」她还是皱着眉头,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工作环境的关系,有太多让她必须皱眉的地方,或是平常就习惯了这号表情,她眉心上方已经有点长期因为皱眉而产生的好几道小细纹,这些在照片里是看不出来的,但现在距离很近,却可以一目了然。

「这件最特别的地方,在於裙摆的部份,」我请元元帮忙,把裙摆延展开来,说:「这种厚缎的宫廷式裙摆,最能够突显出华贵的气质,我觉得跟你很搭配,而且它的白色很纯粹,非常好看。你仔细看看,这件婚纱的层次感很好,尤其在上半身的位置,用了好几层的蕾丝跟车工,像莲花一样的图案,刚好可以烘托出你偏瘦的身材,再加上腰部有做打摺的设计,更能显出你腰身的曲线,以设计感而言,它应该很能满足你对於品味的要求;另外,你留意一下这个羽毛边的地方,它这种设计可以突显出轻盈的感觉,会让你看起来更清新脱俗,而不像一般的新娘子。当然,最最重要的,是这件白纱才刚到货,我们都还没以它作为主要的展销商品,你一点都不用担心会跟别人一样,甚至,我们的摄影师如果拍得好,而你也愿意的话,我们还能以你的婚纱照作为范本,让更多人看到你穿上它时的漂亮模样。」

这一番话说得瑾瑜连连点头,被挑起了意愿,当下她果然低下头来,仔细地研究起那件白纱的诸般设计,跟着就要元元帮忙,陪她一起进更衣室去换装。

「很专业,很厉害。」于旭文忍不住对我小声地说。

「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麽吗?」没跟他面对面,我们一起看着更衣室的方向,我也压低了声音,说:「那件白纱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让别人穿,因为那是我最喜欢的一件,只想留给我自己。」

「那你还拿出来?」他愣了一下。

「没办法,因为新郎是你。」而我淡淡地说。他没再接口,也没再多说,却轻轻地,把手挪过来,跟我垂着的手背碰了两下。

那是一种心疼的意思吗?不,其实我并不需要,因为讲这话时,我的心里很平静,至少,我觉得自己是平静的。

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到来,我终究得与瑾瑜面对面,在接到电话的那天,一个女声从话筒里传来,她自称是于旭文的女朋友。我原以为是不是自己的秘密已经曝了光,心头正凛然,但她却一派轻松的口吻,说自己终於有空,可以拨出时间来试婚纱,又觉得不必凡事都要男朋友费心张罗,所以乾脆自己打这通电话来预约时间。

你终於想到了吗?总算想起自己也应该做点什麽了吗?我当时在电话中还笑着跟她预约,但心里却冷笑不已。这位大喇喇的准新娘哪,你也未免太後知後觉了吧?再这样下去,难道不怕老公被抢走吗?爱情不是你偶然想起,然後兴之所至地表现一下体贴或浪漫,就可以顺利经营得起来的呀,这麽简单的道理,怎麽连锁的素食餐厅店长,这样见过世面的人,你居然不懂呢?

我一点也没有嗔怪于旭文的意思,他只是一个男人而已,而且还是个对现实体认不太够的男人,需要更多的陪伴与安慰,也需要更多的关怀与体谅,我知道于家的家境一直都不是太好,加上宗教信仰使然,他总觉得凡事只要方便、简单就好,这样一个不太喜欢麻烦事,也对生活没有太多要求的人,如何独自去筹备一场婚礼?他会需要跟多少人沟通讨论?光看他现在一筹莫展的样子,就知道这会是一件多麽麻烦的事。瑾瑜已经耗掉了快两个小时,试穿了好多件,但只挑中了两件宴会礼服,而最重要的白纱却嫌东嫌西,完全没有看得上眼的。

「白纱最主要的有两件,一件在你进礼堂时要穿,另一件则是婚纱照的摄影,」等她换好,我帮忙顺顺裙摆,做一点简单的微调,说:「这件比较雍容华贵,我会建议你在进礼堂的时候穿,比较端庄,也比较大方好看,你试着想像一下,礼堂里有一条好长的红色地毯,而你一步步走过去,这麽漂亮的裙摆就慢慢地拖过去,整个延展开来,那该有多美呢。」说话时,我一直低着头,但其实心里很痛,因为我已经幻想过太多次,如果是我穿着它,走在教堂里,应该会有多的开心与幸福,真的不愿就这样,将这个美梦的主角轻易换人。

「嗯,感觉真的很棒。我外拍的时候,可以也穿着它吗?」她低头看了看礼服,又抬头看我,脸上有着欣赏与满足的笑容。

「不行喔,室内摄影棚还没关系,穿去外拍的话,婚纱很快就脏掉了,到时候怎麽进教堂呢?」我笑着说:「如果是外面的景,我会建议你选别套,这样比较好一点。」

瑾瑜认真地点头答允,又问:「听说你是旭文的大学同学,对吧?既然都委托你们公司来做结婚包套了,那你要不要在婚礼那天也一起来?如果真的要穿这件白纱走红地毯,我相信你一定也会很想看看那画面,对不对?」

笑着,我说这是个不错的提议,届时可以看我上班情形如何,只要有空就一定会到。瑾瑜开心地转头,又问于旭文,想知道他的意见。

「你开心就好。」而他淡淡一笑,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你希望结婚那天,有我坐在席间吗?我不禁稍微侧脸,瞄了他一眼。于旭文没有太多表情,他坐在沙发上,又继续看起杂志。是因为害怕流露出太多情绪,所以不敢多说话,也不敢跟我有太多视线的交会,这些我都懂,但我就是很想问问他,要吗?婚礼那天,你要邀请我去吗?如果我去了,你还能平心静气地跟别人结婚吗?

无法说服自己,我该怎麽去接受这个邀请?这个准新娘要嫁给我最喜欢的男人,还穿着我为她亲手准备的、那套我最爱的白纱,那该有何等讽刺哪?选定白纱之後,我帮瑾瑜又搭上一双满是蕾丝的白色手套,也请元元去拿一块颜色相配的头纱,做整体的组合。

镜子里的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新娘,无论是稍微侧着身,突显出肩膀与锁骨线条时的娇媚,或者张开双臂,让那件白纱後面,一对羽毛绒的翅膀显露出来,开心飞扬的模样,全都让人赏心悦目。虽然担任着一家餐饮店的店长,平常要应对的状况与工作极为繁重,但她看起来却不像个有心机的人,只是单纯地沉浸在即将结婚的喜悦里,她一边欣赏着自己新嫁娘的美丽模样,一边客气地问:「歆霓,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当然。」我笑着,用最招牌的公式化笑容。

「之前因为工作很忙,一直没有时间好开始准备结婚的事,又老觉得这件事其实麻烦得很,平常时候,小俩口窝在一起,聊聊天、想像一下还可以,但真的要开始规划时,就知道问题实在有够多,烦都烦死了,所以只好让旭文负责打点跟联络,也多亏他有你这样一位老同学,真的帮了我们好大的忙。」她说这些话时,表情一直没有变过,还是衷心地的感谢。可是我实在承接不起,也实在不太能接受她的理由。你忙,难道你男朋友就不忙吗?凭什麽你就可以置身事外,却让他疲於奔命?

「那现在呢,你有时间可以一起张罗了吧?」虽然很想冷笑地讽刺几句,但我终究没有这麽做,还是一副客套的笑容。瑾瑜没听出我话里的讥讽,或许她根本也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开心地点头,对我说:「嗯,这阵子算是比较可以了。」拍拍身上的白纱,像是舍不得脱下来似地,她又开心地说:「没想到可以挑到这一件,真的好漂亮,我都忍不住想直接穿回家算了,好期待婚礼的那天,也期待拍婚纱照呢!」

「难道是这件白纱,给了你结婚的动力吗?」

「是呀!」而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其天真烂漫之甚,更让我哭笑不得到了极点。

好吧,娶个心思简单一点、热爱工作的女人来当老婆,应该也不失为一件坏事吧?每一天,两个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业,下班回家後,则又可以躺在床上,聊着一天里的所见所闻,互相给对方加油打气,倾听彼此的想法,然後好好地睡上一觉,准备第二天再继续努力。瞧,这样不是很好吗?谁也不会黏着谁,没有谁爱谁比较多的问题,更不用担心怕某一方比较忙,就让另一方感到失落或孤单,进而产生怨怼。

天作之合,是吧?也许筹备婚礼的这个阶段,因为欠缺沟通的缘故,所以于旭文感到压力沉重,但至少今天过後,瑾瑜就会开心地陪着他,好好地完成接下来的每个步骤了。挑好婚纱跟礼服,之後就约时间外拍,拍完後,由我们公司的後制部门接手修片,然後再给他们挑片,挑好的就委外冲洗印制;另一方面,也要帮他们设计喜帖,甚至代为联络与接洽喜饼公司,一切准备妥当後,就要迎接最重要的那天来临。

我看着照片里的于旭文,对他说:今天以後,你应该就会轻松点了,对吧?那个女孩终於看见自己穿上婚纱後的新娘模样,她可喜欢得很呢,而且人家今天也说了,因为那件婚纱的缘故,让她对结婚这件事,从而产生了莫大动力,那麽,以後的很多事,你就可以放心交给她了。至於我,我则退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在目前的阶段里,既是你的老同学,可以跟你聊点筹备婚礼的心得,同时我也是婚纱店的门市人员,能在结婚包套的行程中,提供最丰富的资源与协助;而当你们终於完成终身大事後,那我也许就什麽也都不再是了。

还能是什麽呢?我还能是什麽呢?夜已经很深,今晚,我的手机没响,一通电话或简讯都没有,它本来放在包包里的,搭乘捷运时,我怕自己错过了任何可能来自于旭文的消息,所以特别拿了出来,改放到外套口袋。回家後,外套脱了下来,我又把手机放在桌上,连洗澡时也特别带到浴室门口。一直到现在,我窝在靠着窗边的沙发上,对着外头的路灯发呆时,手机也还在小茶几上,可是不管怎麽小心留意,它却自始至终都没发出过半点声息,跟外面的路灯一样,只是静默地存在而已。

於是我知道,或许这是提醒自己的时候了,我要真的去接受,也要认真地、郑重地警告我自己,千万不能再把那天晚上的事放在心上,那千真万确地,就只是个意外而已。那一晚,我们做爱後,于旭文蹇着眉,躺在床上,忧忧地看着缩在他怀里的我,而我什麽也没说,就连他想开口时,我也伸出手来,轻捂着他的嘴。我不要他说,不管说什麽,反正都不会是我想听的话。

「抱着我就好,好吗?」那时,我只是这样要求他。

而现在呢?现在我应该後悔吗?我後悔的不是与他发生关系的这件事,而是当时应该让他多说点什麽的,如果于旭文能在我耳边多说几句话,那麽现在至少我还多点回忆。

缩在沙发上,用小毯子裹住身体,直到最後,我终於失去了继续等待的能力,原来,平平静静只是一种自欺的表象,我以为自己可以跟外头的那盏路灯一样,也跟今晚一直安静的手机一样,假装一切如故,假装毫无波涛,但其实,在决定成全与祝福的当下,心早就全都碎了。它是被敲碎的,被狠狠敲碎的,被我自己,狠狠地敲碎的。

-待续-

我用自己的破碎,来成全对你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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