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刚到店里,先跟元元一起,拿抹布将工作环境到处擦拭过,因为门市范围不小,所以分割了几个区块,大家分别管理打扫,就像小学生要分配扫地区域一样。她一边擦玻璃,一边问我昨天同学会是否好玩,有没有真的做到生意。我笑着点头,早上都还没到店里呢,我在捷运上就接到电话,小梦已经约了下星期要带她准老公来看看。
打扫完成後,阿唐忽然从仓库拨打内线电话过来,叫大夥去帮忙。有几款新到的婚纱要做展示,我们只留下少数的人手看顾门市,一群人全都来到偌大的仓库中,这儿摆放了大量备用品,也堆积了不少杂物。拆开纸箱,将一套套婚纱拿出来,小心翼翼地穿到塑胶人形模特儿身上,婚纱五颜六色,先前都已经有图样,依据图样,基本上先依循着本来的造型穿戴,但一边穿套的同时,大家也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鲜红色小礼服原本搭配的是宝蓝色钻石项链,但看来难免黯淡,所以我叫元元从配饰柜子里找出透明色的钻石项链来取代,另一边一套进口的鹅黄色婚纱原本搭配了米黄色头纱,但从台湾人眼里看来,那种质料较粗的头纱却很像丧事才会用到的麻纱,所以我们将它改成纯白色,再搭配一个草叶编的头饰,如此一来,颜色就饱满许多,素材也丰富一点。一堆新品全都完成後,按照碧姊的指示,将几款最近询问度较低,也已经慢慢过季的展示品撤换下来,我们重新摆设,让整家店看来耳目一新。
「你有没有觉得,那件红色的礼服,裙摆看来很像一朵玫瑰的花瓣,层层叠叠的好漂亮?」指着刚摆好的那件新品,元元说:「如果哪天换我结婚,我要穿那件来当宴会装。」
「你那一天什麽时候会到来?」我忙得满身汗,一点也没有欣赏的兴致,先拿梳子把已经弄乱的头发梳好,再对着镜子检视一下,就怕汗水让我脱妆。都什麽季节了,仓库里却还这麽热,害我现在浑身不舒服。
「我看还有得等。」元元叹气说:「这年头,挑到好男人的机率,简直比发票中奖的机率还低。」
我微微一笑,她才不过二十三四岁,已经有了这样的体悟,那也不失为好事一件。本来爱情就是一门困难的功课,我想起以前念书时,大家老是抱怨会计科目有多难背,什麽流动资产、应收帐款、累计折旧,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跟永远记不完的公式,每个人都叫苦连天,但老师说得有道理,他说:「算得出答案的问题,永远都不会是最难的问题。真正会让你们头破血流的,其实都是那些没有标准答案的人生课题。」
我後来很常想起这句话,尤其在这店里,看着每隔一阵子就汰换一次的展示品,不论展示柜里是哪一季的礼服,永远都可以吸引客人驻足,不同的款式可以让不同的客人发出赞叹声,但究竟哪一件才是最美的?每当客人这样问时,已经很能与人应对的我,总是笑着告诉她们:其实都很美;当她们看着展示的婚纱摄影成品,问我到底是棚内拍照好呢,还是户外取景比较好时,我也会不假思索地跟她们说:其实,只要脸上有幸福的笑容,不管在哪里拍,都可以拍出很好看的照片。
但问题就在这里,怎样的笑容,才是充满幸福的笑容呢?这就是一个典型的、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每个人都可以有一套自己的见解,也可以用自己的角度去诠释观点,反正答案如何见仁见智,每个人评断的标准都是无形的,只要自己觉得幸福,那麽就算别人看来很委屈,恐怕当事人也会甘之如饴。
「你怎麽会想来这里上班?」我问元元,既然不太相信幸福的可能性,那麽她要如何在这里,将每个新娘都打扮成最幸福的样子?元元想了一想,没有说出自己的看法,却反而问我的意见,我说:「大概就是因为幸福太难得,所以只好在这里看着别人幸福。」有点苦笑,我指着那件让元元心动不已的红色礼服,说:「因为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穿上它,所以只好帮每个有机会穿它的女生,都弄得漂漂亮亮,请她们替我感受那份喜悦吧。」
「这算喜悦吗?我看应该是怨念吧?穿上那件礼服的女人,应该每个都背上发麻,浑身冷汗才对。」元元俏皮地看我一眼,而我则拿鸡毛掸子丢她。
真的没机会穿上它吗?我对那件红色礼服没有太大的兴趣,倒是对另一款纯白的婚纱情有独锺,早上在重新布置展示时,还特地将它放在我的工作区,好让自己无时无刻,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
那是一袭低胸长摆的婚纱礼服,有厚缎的宫廷式裙摆,充满华贵的气质,整件采用法国与瑞士的顶级布料,几乎纯手工,胸前有漂亮的细致水鑚与流苏,每一处缀边都有细腻的羽毛般装饰,背部一小片菱形镂空,两侧的打摺处,则有像翅膀一样的羽毛边,看来轻盈可爱,能将身材曲线展露无遗,但又不失轻挑;婚纱下半部运用了大量的蕾丝与纱质布料,更呈现出一种朦胧与浪漫的美感,就像从城堡里走出来的公主,带着华贵的气质,让我看得欣羡不已。整家店一次换上了十几件新品,在客人还没开口询问前,我们已经不断品头论足,我所看上的这一件,更是获得大家一致的好评。
但我有机会穿上它吗?如果有,我会在婚纱之外,选用一样纯白颜色的蕾丝手套,不要那种长的,只要戴到手腕就好,这种礼服就不该搭配太华丽的捧花了,应该是几支海芋就好,也不要太俗艳的项链,当然更不要用到金饰,最好的选择是碎鑚串联的那种,然後一样是白色头纱,但发型可得注意一下,因为婚纱款式很年轻活泼,所以发型相对就要配合好。
如果我穿了一套这样的婚纱,那麽站在我旁边的人,衣着也不可以过於马虎,新郎可以穿深色的西装,我个人认为深铁灰色是最佳,然後要白衬衫,搭配稍微有点亮度的银灰色领带,这样就很标准了,而因为新娘已经很活泼,所以他当然不可以太老气,发型可以梳得潇洒一点,鬓角是不能缺少的,但为了避免有点太痞,所以需要眼镜做搭配。有一点鬓角、戴着斯文的细框眼镜,把胡子刮乾净,那应该就很好看了。因为新郎是单眼皮,所以眼镜不止可以让他看来多点书卷气,而且还有修饰效果……想到这里,我忽然猛地一惊,单眼皮?什麽单眼皮?哪里来的单眼皮?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麽想得如此出神,以手支颐,就在沙发上,双眼怔怔地望着那套婚纱,看到浑然忘我的地步,而说也奇怪,整家店里大家忙碌不已,但居然没人过来叫我,甚至连元元都很专心在跟一对年轻的男女客人解释这几个新款式的特色,他们也为元元所锺意的红色礼服深深着迷,正在认真研究着。
有种怦然的感觉,我坐在沙发上,身子一动也不动,可是却感受到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那是一种身体里潜藏已久的什麽,突然被唤醒的感觉。我感受着自己激烈的心跳,却也难免惊讶与害怕,为什麽会这样?于旭文其实什麽都没说,也什麽都没做,但只是短暂的一次聚会,说上那麽几句话,难道就能如此撼动我的心情吗?而如果一次同学会的见面,就造成了这样的影响,那以後怎麽办?还应不应该再跟他见面?茫然地望着前方,但什麽也没看进眼里,我不断地怀疑自己,那是基於怎样的理由,平常日子里看过那麽多男性,从来也没什麽特殊的感觉,本来以为就这样慢慢看下去,总会看到一个适合的对象,然而几年下来心境却始终平静无波,我还以为自己真的如此清心寡欲,没想到一个久违重逢的于旭文,却让人这麽惊心动魄。我出奇地害怕起来,以前还少不更事,不知道自己要如何面对与处理感情,所以即使很有感觉,但至少还能压抑下来,平静地过完大学四年,但现在呢?也许我的爱情作业上依然空白一片,也没有变得比较理智,可是我现在的行动力却比当年还要强大许多;没有理智,只有莽撞地往前冲的动力,那会造成什麽後果?脑海里空白着,有点不太敢去多想。
再抬眼时,婚纱依旧穿在人形模特儿身上,纹风不动地摆立在橱窗里,我又看着它出神。如果真的要穿上它,那麽,我希望身边的新郎能够是像他那样的男人,是吗?说起来,其实除了大学那四年的记忆之外,後来的一切我都完全陌生,到底于旭文现在是个怎样的人?这我一点也不知道,但我就是觉得,如果他能按照我的规划,穿着深铁灰色的西装,再配上一条银灰色领带,也戴上一副眼镜的话,应该会很有时尚气息,这样的男人应该带点温柔的心情,走过红色地毯,然後伫立在牧师的面前,回头,新娘子拖着长长的蕾丝裙摆,在所有起立鼓掌的宾客们,众所瞩目的情境下,配合悠扬的钢琴旋律,缓缓进场……
想得真的有些太远了,我拍拍自己脑袋,试图恢复一点精神,也安抚一下情绪,并且告诉自己:庄歆霓,你不再是个十几岁的小花痴了,要冷静、要振作,要让自己醒过来。那个男人你只是偶而遇到,他就要结婚了。如果他真的穿了那样的西装,那麽站在他身边,要让他掀头纱跟亲吻的,也他妈的绝对不是你。
-待续-
我不是个会把脏话骂出口的人,但我骂骂自己总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