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不欢而散之後,朱俐晔本想直接驱车前往医院,探望康叔叔,却在距离医院只剩下不到五公里的时候,接到了简旻宇的来电。
「朱小姐,我必须要跟你谈谈。」他一开口,就是命令句。
此时没有其他人,无须假惺惺作戏,她也反问得很直接:「凭什麽?」
「凭你喊我那声姐夫。」
「简先生,你是聪明人,应该听得出来那称谓只是喊给姐姐听的,就像你一直拒绝承认我是你的小姨子,老是称呼我朱小姐,是同样的道理。」
简旻宇在电话那头笑了,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的笑声,「如果我说,出来与我见面,你就可以知道我是怎麽拿到你的电话,你还会拒绝吗?」
「五分钟後,中兴西路那间复合式庭园餐厅见,我不等人的。」朱俐晔无声地弯起唇角,随即关闭蓝芽耳机,调转了车头。
事实上,简旻宇并没有让她等上一秒钟,因为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抵达。
将近下午四点,正是用餐客人最稀疏的时候,又是多云却无雨的舒适天气,适合在庭园里视野极佳的户外座斟上一盅热茶闲饮。
「看样子你跟龙子俊私交甚笃,连他刚结交不久的『新朋友』的手机号码都可以弄到手。」她轻啜一口花茶,一语道出正确答案。
简旻宇并不觉得惊讶,「全是凑巧,我也是无意间从他掉落地上的皮夹里发现的。不过我很纳闷,你怎会想跟他搭上线?你与他的关系,远远不像表面上那麽简单吧。」
「这是我的私事,不劳你费心。再说,你应该关心的对象是我姐姐才对。你在我父亲那里也看见了,她从小到大就是一朵温室娇花,需要受人呵护,随便一丁点刺激就可以让她泪流满面。」
「你说这话究竟是真的关心她,还是刻意挖苦?」他一边搅拌着咖啡一边问。
她回敬:「你这麽在意我的一言一行,究竟是真心爱我姐姐,还是有意拿这当作掩饰什麽秘密的烟雾弹?」
隐藏在宁静里的交锋,第一回合的相互试探。
不久,简旻宇举起了咖啡杯,伴着深褐液体饮下了意味着退让的沉默。
「我不是很了解你和俐晶小时候的家庭背景,她和伯母极少谈起这件事。也许,你可以告诉我……」
「没什麽好说的,不愿承认失败的父亲、失望之余决定抛下一切逃走的母亲、茫茫然只晓得随波逐流的长女,这几个重要元素能够组合出怎样的家庭剧场……好好发挥一下你的想像力吧。」
「那你呢?我对你所扮演的角色比较感兴趣。」
「你约我出来见面,就为了听我说一个无聊的故事?」朱俐晔侧着头看她,若有所思地问。
「一个能够白手建立出版王国的女人,我不认为她的人生会无聊到哪里去。」简旻宇主动为她斟了八分满的茶,显然不得到满意的答案便不罢休。
「那麽,你准备好付给我这个说书人何种代价呢?」她微眯着眼,露出精明算计的笑。
「你连自己的过去都可以拿来当作利益交换的筹码?」
「有何不可?我是个生意人,没好处的事情我可不干。」
她那副轻松写意的神态,让他不自觉地皱起了眉,「我不喜欢听见这种说法。任何人,包括你,都不该将自己当作商品一样标售。」
「呵,真没想到我的姐夫有副好心肠。不然我又该如何?难不成要像姐姐一样,将自己的人身自由当作无偿的礼物,随随便便让继父拿来进行姻亲外交,还不晓得要表示意见吗?」
「你不了解……俐晶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但选择空间其实很『有限』不是吗?至少,在我看来,她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不过幸好姐姐的运气一向不错,误打误撞也让她捡了个好夫婿。」
「朱俐晔,你为什麽要用这种尖锐犀利的态度去评判你的家人?他们当中并没有谁真的对不起你。」
朱俐晔瞬间寒了眼神,唇角却反而傲然上扬,顺手抓起桌面上的小瓶盐罐把玩着,最後一次向他确认:「先别说这些了,重点是你决定好了吗?要听我的故事,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不同意就拉倒。」
简旻宇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晔华今年度由简氏经手的广告预算,够我听完全部吗?」从他淡然的语气里,压根听不出事关一笔高达数千万的买卖。
「够诚意。」朱俐晔说话的同时,一手支颐,拿着盐罐的另一手却向桌外伸长了些,然後往下方的草地倒出细白的盐粒。
简旻宇相当纳闷,视线顺着她纤细的指尖往下看,赫然一惊,「你──」
昨天才刚落过一场雨,草地上仍饱含湿气,只见一条蛞蝓挣扎地蠕动着,却注定只能在残酷的盐雨侵蚀下点滴溶解……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一定是的。」直到半瓶盐在蛞蝓屍体上堆成一座小山丘,她才罢手,将盐罐放回原处,「但我要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不仅仅是我和这条蛞蝓,其实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都是这样的……当我们终於恍然大悟,有些人真的会因为自己无知或故意的举动而受伤,在那之前,我们总是会把这种无形的残酷当作是好玩的游戏,并且乐此不疲。」
半晌之後,他才又艰难地开口:「那麽……你是蛞蝓,还是那个手上拿着盐巴的人?」
「都是。」一道凉风吹来,拂落了几绺长发,遮蔽了她的视线。但她并不伸手拨开,只是半垂着细长眼睫,继续往下说:「不知道姐姐有没有对你提过,我父母在我国二那年离婚,但要走到这一步,他们先前可是足足争闹了五年。那五年,父亲对我们责骂不休,而母亲只顾着悲泣,连姐姐感到不安都要找我诉苦,他们的负面情绪集合起来,就是那罐怎麽也倒不完的盐,永无止尽地洒在我这只蛞蝓身上。」
「……」
「告诉我,如果你是那条蛞蝓,你可以忍耐多久而不脱水死绝?」
回来了,铭刻在遥远记忆中的她又回来了……许多年前的某个下午,那个冷漠清丽的少女挑衅的神情,再度与眼前的女子重合为一。
简旻宇顿时觉得喉间微微发涩,「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当年,他的父亲早已搬出去与情妇比翼同居,抛下以家为名的空壳子;母亲则是病情严重而反覆,甚至认不出自己的儿子来。相较於她与家人的「互动」,他只是遭到彻底忽视的点缀物。
「我忍耐了三年。现在回头想想,都不晓得那浑浑噩噩的三年到底是怎麽过的……然後,康叔叔回国了──你应该知道他是谁,不需要我多说──他为我盖上了玻璃罩,让我得以在那些盐粒下获得一些喘息的空间。等我终於筑出一层足以保护自己的壳,我父母也恰好离婚了……皆大欢喜,不是吗?」
「你刚才说……壳?」简旻宇敏锐地捕捉到那个矛盾字眼。
「只是比喻而已。蛞蝓就是因为没有壳,所以一沾盐就完蛋……但有没有壳其实也是其次,像蜗牛有壳,还不是一样脆弱……说穿了,不光是软体动物,任何没有能力为自己挺身而出的人都一样,被毁灭是轻而易举。」
简旻宇不由得绷紧了脸,反驳她:「就算你是为了自己挺身而出,也不一定非要伤害别人不可。」
「我伤害谁了?就算有好了,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也万分幸运,有你为他们叫屈。不过,当我被他们伤害的时候,似乎没有人关心。」朱俐晔冷笑以对,「不过人生呐,就是这麽荒唐又刺激的一件事。很多局面都是情势所逼不得不然,否则谁天生喜欢做个不近人情的讨厌鬼?你说是吗?」
「你太偏激了。」简旻宇轻叹着作出评论。
「我是珍惜自己坚定不移的骄傲。」朱俐晔淡淡地笑着纠正他的说法。
或许他的看法并不完全错误,她在某些方面是偏执了些,说不定哪天她会为这样的自我坚持後悔,但,那也是以後的事情了。既然世事不可能完全按照她的期望去发展,那麽她就要在最大限度上依自己的喜好过活。
想想看,若是连她都无法容忍自己内在的任性,又有谁能真正地宽宥她?
「你认为……龙子俊能忍受得了你的骄傲吗?」
「他根本没必要忍受。再说,我也不是很在意他的想法。」
「什麽意思?」他追问。
「下次再说吧。」看了眼腕表,医院开放访客探病的时间只剩下一个小时不到了。「放心,我不会额外收费。你已经支付了代价,基本的诚信我还是有的。」
简旻宇也不强留她,取了桌面上的帐单走向柜台结帐,「……希望不会太久。」
「如你所愿。」朱俐晔微笑答允後离去,没有对他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