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见罗。」
上了两圈锁,她上班去了。查理回到房里,忽地感到一阵自由。她在场时,也不是特别感到拘束,只是两个人,还是有碰不得的地方。「唉,心理有毛病。」查理暗自嗟叹。
他两手朝後,向前拱背拉筋,闭上眼睛,感受血液缓缓疏通,像把漏斗倒翻过来。回到淡水,因为没有特别的计画,或者说,有充裕的时间完成,况且也不怎麽重要,大概可以说是无所事事吧,他感到平静,彷佛坐上了列车,暂时不用思考下一个方向。
这样说来,好像「待业」(比较好听)的他,平常便焦躁不已似的?好笑吧。即使没有人给他工作,没有截稿时间,他仍然焦头烂额,自己规定时间,安排行程,借一堆书压榨自己,什麽都沾一下,做这件事,想着还有其他十件事,想读小说、想找工作、想摄影、想翻译、想写作、想⋯⋯⋯,惶惶度日。
辞职後,没有工作能力的证明,他不知道自己落在地图上的什麽点,加上已经低於吃水线的存款,查理像走在不为人知的境地,前方无路,杂草丛生,冷冽寒风遂起,飒飒作响,压不住的恐惧。
回淡水这趟,他任由它去,不去计较时间,不再害怕浪费了些什麽,唯一的任务就是陪她。「一个月才一次,你也舍不得?也太小气了吧。」他察觉自己的荒谬。相隔两地後,共同生活的时间是那麽少,他决定善待两人的时光。蹲下身子,拉直腿部筋骨,双眼依旧阖着,让伸展的痛觉带走他的注意力,脑袋里的计画一一浮现,不过却不具支配力,这个时候,该退位给自己的感受了。
一个月不见,窗外的驱蚊草长得更茂盛了,像漫画里的雪花残片。查理拿起塑胶袋,整盆倒入,以後没有人能照顾它了。自从母亲罹癌後,她得两地奔走,这个房间已形同驿站。回到床边,拉整棉被,扬起阵阵洗发精的味道,收拾她的短裤,写好菜单,准备几个环保袋,见时间差不多,查理便出门买菜。
他没什麽厨艺,仅会烫些青菜,不过两个人吃自己做的菜,总别有一番趣味,也是给她一分期待,「你回来啦,吃饭罗。」这样的话,应该就像泡澡一样,可以消除劳累的精神吧。在还没成为理所当然前。
2
多久没写信给她了。
不是查理不想写,而是一旦坐定,倒不知如何开口。到底怎麽了呢,有一段时日,他厘不清,也不想去面对事实。比较简单的说法,他心中太焦急,静不下来挤篇什麽风花雪月,更别说甜言蜜语,他难以体会,女生为何喜欢听这些话。
他试着回想先前,写信的感觉。
昔日,在谈话间分歧的观点,他会花心思去表达自己的感觉,试着用不太枯燥的方式解释(到最後都很枯燥),想着她的回应,她看待的角度,体会她的感觉,对她抱着想像,一个交谈对象。
今日想来,那不过是个自己编织出来的假象。她不是她。时间越久,认识越多,他讶异两人间的差距,有时甚至感到忿懑。在他看来,她总是过於注重小细节而失去重点(他认为的);他想客观分析事情,只是一种求知、讨论的欲望,「也有这样的一面」,然而她却总是陷入是非、该与不该、非黑即白的答案;他对社会既定、理所当然的事持着怀疑,他认为有些既定说法总是限制了人,固执造就痛苦,可她的臣服,逆来顺受,「不然能怎样?」连思考的自由都没有,就像堵了一道墙,他为之气结;她指点他生活习惯上的细节,随兴恣意的他,觉得做什麽都不是;她觉得他不切实际,因为她对实在的东西更感兴趣。
沟通变成了一种挫折。观念上的差异,让他觉得孤单,即使在她身旁。可是查理也知道,那也只是他的想法,不能怪她,以己度人。但不免沮丧、滞闷⋯⋯。於是,他埋起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不到成熟不敢吐露(可是什麽时候才是成熟呢?)那是他的私密空间、自由翱翔、呼吸的地方,会被人取笑、说不成熟、以现实评断的天真领域。
她说过分手,他也有想过。她是为了年纪,他是为了观念。
实实在在的事,这一点,对他来说没什麽问题,两人沟通无碍,涉及更多,就暂且搁下吧。他不想触发更多的挫折,又或许,这是件好事,可让自己收敛些清高的想法,不要整天不着边际。
於是,他想说的,在电话里都道尽了。与其说心躁,倒不如说,他暗暗地隔开了,不到绝缘的地步,只是点到为止。「人相处久了,就会变成这样吗?」他自忖。从美好的想像、发觉差异、感到挫折、自我受伤、转而愤怒、累积成见、关系僵化⋯⋯。
放入高丽菜,搅拌着大锅汤,快下班了吧,查理等着她的电话。「这也没什麽大不了的吧。」他坐在中岛旁,听着呼噜呼噜的沸腾声。想法毕竟只是想法,飘来忽去的,心随境转,他也常劝自己,别把自己的想法视为什麽了不得的事,一旦它变成自我的装扮,受到反驳时,自然会受伤、愤怒,转而敌对,尤其是来自身边的人。况且,他也并不比别人来得有见地。
有时,他希望有人能和他讨论,不一定要结论,只是一种探寻,就像某日回家,心血来潮换别条巷子走走看。但他发觉,她并不觉得这是种乐趣。
电话铃响。
「我现在要骑车回去了。」
「好啊,晚餐好了,你慢慢骑喔。」
挂上电话,听到她温婉的声音,查理备上碗盘,暂时不去想这些。
3
额头上还留有软绵绵的感觉,布雷克反覆倒带,刚刚亲吻的那一刻,有如喝了杯热茶似的,体内暖将起来。她不想那麽快就消失,恨不得把它用盒子收集起来。每次分开,她都要求亲吻,有时是脸颊、有时是嘴唇,不想太过热情时,就简单轻啄额头。像出门前要开除湿机一漾,如果查理没履行,就表示哪里出了问题。
「今天他好像比较专心。」为此,她喜从中来,上班路途中,即便人车壅塞、乌烟障气,她也不甚在意,瞬息万变的车流,对她来说,不过是如同两排行道树般,一成不变的景色。
「晚上回家,他就会煮好晚餐,在门口等我了。」还没到公司,她就想掉头回去。「如果我来个偷袭,一定会很好玩吧,不知道他在做什麽。」她窃笑着。但说归说,布雷克自然不敢这麽做。
虽然,依她莽撞的性子,偶尔会冒出些鬼点子,但循规蹈矩的一面仍占上风。暗地里,总是有个日本人严谨的形象,在背後监管着她,在众人面前,俨然是一位成熟有主见的女性。「不若查理,像小孩子一样,总是很冲动,也不说一声就跑出来。」她嘟囔,却希望他不时带来惊喜。
该转换心情了,「在家乖乖等我唷。」她推开旋转门,进到公司。经过查理的位置时,布雷克习惯性地撇了一眼,明知他已经离职好几个月了,却还改不了习惯,「他会不会突然坐在上面,埋着头看资料呢?」谁也说不定,他总是出奇不意。
失望。书架上的排列不一样,他靠边角的杂志会比较凌乱;笔电摆放的位置也不正确,应该会在中间偏内的位置;猫的名信片会插在隔缝里,像快掉下来的样子;桌上除了工作用的参考书,没有其他透露个人兴趣的书籍;有点枯燥、男性的办公桌,不过收拾得还算乾净。
一点小细节,便足以证实这是不同人的位置,她扯回眼,绕过隔在部门间的铁柜,望向明晃晃的现实。她在期待什麽?以前,每次回头都可以看到他的背影,像拿着一包零嘴般,不时可以解解馋,点缀着乏味的工作。
他头低低,身形清臞,肩线嶙峋,案上纸张散乱,萤幕上开着word,兀自闪着打字线,像摄影组长说的,看起来像一头「骆驼」。她不禁抿笑,想藉口从旁经过,偷偷搔两下痒,「他一定会说:干嘛啊!」想到他惊跳的表情,她嘴角露出笑容,两边长发掩着。
全办公室没人知道两人的恋情,他们也保密到家,不露破绽,有时会先一个人在茶水间放些水果、饼乾或茶包,随後,另一个人再去取,类似黑市交易。午餐与同事共桌时,两人维持陌生的关系,但过於特意也反成拙,还是交换一些同事间会询问的话题,「那篇老板看了吗?」
以前,在布雷克位置改稿时,深怕隔墙有耳,查理不发一语,尽问些技术上的问题,起先,布雷克会离座或静候,日久之後,她却会不时做些小动作⋯⋯。幸好,没有人怀疑两人,因为照理说,年龄的差距⋯⋯。
4
回家途中,肚子颇感饥饿,布雷克猜着晚餐内容,「面吗?会有什麽菜?地瓜叶?高丽菜?」她想着查理准备食材的画面,套着围裙,驼着背切菜,左右兀自转着,按下电锅,顾好滚汤,洗净蔬菜,「啊,好想从背後抱他。」下巴垫在他的肩骨,看他不灵活的手势。
叮咚。
「回来啦?」查理亲切地迎接。
「恩。」布雷克换上室内鞋。
「肚子饿不饿。」
「有点。」
「那来吃吧,都煮好了。」
「好啊。」她更想先来个拥抱。可是他却没什麽表示。
两人走到的餐桌,布雷克大略看了菜色,乾面和蔬菜汤,锅子上浮着一层晶莹的油花,高丽菜透亮,像冰山一样隆出汤面,混着蕃茄滚熟後的渣渍,斑斑点点,玫瑰彤红,遮住底下的内容物,但不至於混浊,宛如离岛岸边的海水,可见到迤逦的海底珊瑚礁,悬浮粒子绕着光束蝶舞。
「好像很好吃的样子耶。」
「是啊,特地带母亲的大骨汤煮的呢。」
布雷克换上短裤後,旋开水龙头洗手。
两只手倏地从腰际合抱过来,查理压低身子,头靠在她背上。
「好久没抱了。」
「对啊。」终於。
她像在系皮带一样,握着他的手,接着转过身,压着他两颊,鼓出河豚嘴,往上亲了一口。查理装出小孩般的傻笑。
与其说情人,更多时候是小孩。看在布雷克眼里,他稚气未脱,举止轻挑。喜欢喝冷饮、大声乱叫、一旦饥饿便面有难色、刷牙随便晃两下、玉米吃不乾净、喜欢的东西就一头冲、容易感伤、喜形於色、心猿意马、爱好外出、发觉无趣即疲态百出、做事粗里粗气⋯⋯,丝毫没有持重稳健的气息。在她的设定里(没有很刻意,但默默形成了),对方应是个体面的男子,每天穿着烫整的衬衫和西装,早上,可以为他打上领带,挥挥肩上的尘屑,闻闻男性的香味,不用是主管级的人物,肯努力往上爬的上班族即可。
然而,怎麽也料不到,眼前竟是个小孩,总是蹲在脚旁撒娇,寻求她的抚慰。虽事与愿违,但不知怎地,她竟喜欢上两人的相处模式。或许,查理激发并满足了她体内的母性,到了这个年龄,腹部多少会蠢蠢欲动。
她认为自己老了,生活激不起什麽涟漪,好似一切都成了定局,现在是,未来也是,彷如驶在夏日午後的柏油路上,人车稀少,蒸腾热气模糊了前方的视野,扭曲了广告看板的成像,头脑昏昏沈沈;又像身体滑入了浴缸里,耳边尽是咕噜咕噜的水泡声,还有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爆裂轰隆声,也许是耳膜自己发出的声音吧。
即便查理像个小朋友,不过身上的青春气息、未经世事的天真、顽皮的语气,仍带来不少乐趣,参与他的生活,透过他的眼睛看事物,多少也沾染了一点童心,那遭遗忘的,甚或不曾有过的时光。从小,她就被化约成数字,周遭的人也都是数字,每天都在黑板上排列组合,排名、分数、学校、头衔、成就、师长的眼光⋯⋯。「我小学下课就跑出去占弹珠地盘啊。」布雷克笑他的野,也喜他的纯,「那其他女生在干嘛?」她想多知道一些。
5
他们没开房间的灯,仅就一盏厨灯亮着,周遭尽是漆黑,彷如在野地起炊,脸上映着暄暖的火光。用餐同时,两人间或相互摩娑小腿,间或互顶额头,此时布雷克眼神近似小女孩,圆睁睁、怯生生,彷如心仪的男生在门口徘徊,手上拿封情书,准备上楼来。她绽开满足的笑靥,甜美馥郁,查理曾经见过几次,但眼前这一幕,仍让他打了个寒颤。
饭後泡了茶,先是查理依偎她,後来换她依偎查理,两人述说近期发生的事,开着笔电看相片,没有什麽时间顾虑,两人相处的时光,不是什麽该完成的事、可以把它圈选起来、画出什麽界线,而是一片无垠大海,敞开双臂,静静地漂浮着。两人等着消化上床。
「小查理。」布雷克冒出了这个想法。
她知道,自己没办法永远拥有他,终有一天他得出国、寻自己的路,甚至分开,「他要有自己的小孩。」寻思至此,她自顾地惆怅起来。「如果他能留给我一个小查理。」布雷克不舍得,心想,唯有小查理,才能继续拥有他,包括他小时候没参与到的部分,他那时候一定很可爱,她想看。为了回到过去,她冀望未来。
她想要把现在的快乐作成标本,永远不变。然而,她抵不过现实,暗夜里总是悲伤。
看着查理滔滔不绝,笔手画脚,拿起笔记本记下谈话中的灵感,「他一定能给小查理很多东西,」她心不在焉地听着,兀自想着,「有了小查理,老了就有人可以照顾他。」布雷克策画好了,在想像中任地高兴。
有时,我们脑海总会闪过几幕剧本(我们是否活在一个一个转瞬即逝的影像中?),它们牵引情绪的波动,或让人汲营追逐,像导演一样,花上好几天、好几个、好几年的时间,把那一幕搬上舞台,实现对白:他会对我说什麽?我那时又会回他什麽?
然而,也常因如此,陷入低落,彷如除了那出戏外,其他东西都黯然失色,彷如有了它,便能脱离现在不堪的处境。可是布雷克没有发觉,会让自己想延续的片段、保存的影像、两人的关系,却都是她不曾想过、也不可能想到的剧本,例如现在并肩而坐的查理。
她为手上厚厚的剧本忐忑,没有一章有实现的可能,查理、小查理、工作、未来⋯⋯。算了,她阖起书来,把查理抱得更紧了,他把脸往鼻尖皱,扮包子逗她,在这个私密空间里,在这个时刻,她只想好好地瞧他的酒窝、抚摸他粗糙的背部、磨蹭他的大腿、夹住他的腰际,享受欢愉,背叛自己。
「你可以躺了吗?」查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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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法进入她的身体,查理多少感到沮丧。
布雷克认为,结婚後才能做爱,一是避免有小孩,二是性伴侣只能有一个。查理尊重她,「反正可以自行解决。」对此,他并没有太在意。但毕竟他是个男性,对女人的身体总是有所渴求。
每次,两人翻云缠绵时,相互结合的慾望高涨,他就像撞着了一堵墙,用自己的手,或要求她伸到下体爱抚,靠想像达到高潮。「发泄了就好。」性爱的成分,逐渐褪色,在他的生活里并不显得那麽重要。
查理需要一个人的空间,物理上,心理上都是,有时,他不想被干扰,即使是布雷克。他发觉,一个人静谧独处时,感受变得清晰、自由、无所拘束,也比较能了解自己的心理状况,进而对某些死角释怀,否则,他会如枯叶般凋零。布雷克说他冷淡,而他则认为,如果自己不浇水,他也没办法散发出香味,不断地重复某些快乐,最终恐以压力、要求、例行公式、麻木、不满收场。但吊诡的是,他要求的自由,本身可能也是一种自我设限。
这条线,也隐隐将两人区隔开来,「她总是那麽想⋯⋯。」他不想作过多的解释,因为这反显得自己高人一等,他不想要她这样觉得,更不想听到她「要」或「不要」、「不然要怎样⋯⋯。」结论式的极端回答。查理自忖,实不该责怪她,他知道自己也有不是之处,但他只是想倾吐、表达些什麽⋯⋯。
沟痕日深,不定时,这条界线受到触犯,他便怏然烦躁,於是两人迸发冲突。她落泪,付出的关怀受到践踏,他检讨,受伤的自尊心作祟。对立而坐,把话说清楚,布雷克觉得自己讲话、个性天生如此,不知道冒犯什麽,查理总是陷入自我的对话,照字面解读无意的话,听不出这个人说话的方式、字缝中夹带的习性,他总是没能习惯⋯⋯。
对此,查理并非毫无察觉,气升气降几回後,他多少知道了,不满的情绪,犹如开了闸门,飞禽猛兽夺奔而出,牠们在场里绕,尘雾蔽天,他看不清楚,怔忡惶恐,但究其实,牠们并不会跑出场外,累了自然便会平息,雾蔼散去後,原来只是几只猫狗,他会心一笑,谑自己不懂得幽默。
一见到她本人,成见自然溃盘,他对此点感到讶异,在脑中盘桓的她,是穿凿附会的纸板人,而原来,眼前这位讲话横冲、容易嫉妒、为年纪所苦、好问细节、社会价值蒂固、直肠子、缺乏安全感、只准专一性伴侣的她、喜欢指点他、容易受情绪影响、看到查理便心花怒放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布雷克。
让人忍不住从後面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