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後来再没提过那个没来得及出生的孩子。在小岛上定了居,像一对平凡的夫妻般的相处,他在外奋斗事业,她在内管家料理。孩子一个接一个出世,大毛二毛和小妞妞。
妞妞出生那年,丈夫凭着多年来接管爸爸的势力,和自己的努力,出任了军中高位。她照顾三个稚儿,又要与官夫人们应酬,忙得焦头烂额,只得请了几个管家帮佣,自个儿成日擦脂抹粉学打牌,常常连孩子都顾不上。
「妈妈,妞妞要抱。」三岁的妞妞缠了上来,扭在她的怀里就不肯走,保母上前来抱就要哭。
她怕妞妞挣扎打翻一旁小几上的热茶水,会烫伤孩子,忙挥手示退了保母,把妞妞抱到腿上。
「……太太,该你了。」
她想起和几个官夫人打牌打到一半,忙不迭道:「我妞妞黏人,偏我家那位疼她疼得紧,宠得这位小姑奶奶一不顺意就要哭闹。」
她一手揽着妞妞,一手摸了张牌看也不看就丢出去。
对家的太太立喜喊道:「碰!胡了!」眉开眼笑地对她说:「承让承让,多谢你啦!」
上家的太太也在听牌,输了这回颇不甘愿,意有所指地笑说:「这麽好的牌也让了出来,将军家的太太就是大方呢!为哄娃儿连胡牌都不顾了,果真是极宠的。」
她才发现丢得是一张自摸的牌,这一输就是几百元,都能抵过家里几个帮佣的月钱。她也不甚在意,笑道:「哪是呢!这不是打牌打到眼花了吗?太太们年轻身体好,我可比不上。」
几位太太笑了起来,坐上家的太太嗔道:「哄谁呢!最年轻的不就是你吗?拿假话哄我们这些姊姊可太没诚意。」
她睁大了眼,「姊姊这才是说笑吧?面嫩肤白看着可比我小上好几岁。我啊,生妞妞几个时候没妈妈照顾,哪像姊姊生了孩子还保养得这麽好。」
上家太太被哄得高兴了,好意与她说:「你就吃亏在这点,女人如果没有父母撑腰,可要多注意当家的一些,别以为生了孩子可以袖手不管了。孩子还小,到时哪个心疼你呢?」
她闻言心生伤感,母亲早逝,父亲移居小岛後不久也逝去了,剩了她一个人。听到後来又觉得奇怪,不好多问,勉强笑笑说:「谢谢姊姊,我知道了。」
下家太太连忙岔开话题,「欸,还打不打牌啊,我输得多,等着赢回来。」
「就你这牌技还等着赢,别说笑吧!」
几人说说笑笑间,她忙示意保母上前来抱走妞妞,不料妞妞扭了性子,怎样都不肯离了母亲,张口大哭却让太太们抽的菸给呛到了,一时又咳又哭,几乎要喘不过气。她听了上家太太的话,心里烦闷,妞妞挣扎的动作和尖锐的哭泣让她烦不胜烦,头痛了起来。不想让妞妞闹场得罪几个官夫人,她狠下心硬扯下妞妞塞给保母,一转头又笑着说些道歉的场面话,手不停歇地砌筑下一道方城。
笑着笑着,头痛似乎越加剧烈。
她抽起了纸菸,烟雾渺渺,模糊了她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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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当晚发了高烧。
保母慌忙地告知她时,已是深夜。她刚下了牌桌,送走几位官太太,一身的菸味,眉眼间是憔悴的倦累。一听顿时惊慌失措,等不得请家庭医生外诊,拿件外衣裹抱了妞妞便往外冲。
她抱着小妞妞半夜敲开附近小诊所的门,苦苦哀求医生医治女儿。这一刻,不曾想到自己的身分,该是连大医院的院长都要出来迎接的。
待到妞妞情况稳定下来,已接近黎明。初升的朝阳躲在浓厚的云层中,晨曦时分,下起了淅沥沥的细雨。
妞妞退烧了,小胸膛一起一伏呼吸平缓,安稳且甜美地躺在诊间的病床上。她坐在病床旁的椅上,呆呆地看着女儿的睡颜。
隔着昏暗的天色,犹然透黑的窗玻璃反映了她的狼狈。发髻散了大半,渐失了青春的容颜毫不留情显现眼下的青黑,她一身高级旗袍的盛装与简陋的诊间格格不入,却在椅上折腾了一夜起了皱褶。
她终於慢慢感觉到晨间的清冷。
小妞妞下午便不舒服了吧,才会一直黏着她,做妈妈的却硬将孩子扯离怀抱──她这些日子到底在做什麽呢?对镜涂脂,与些有钱有势的太太小姐们应酬往来,睡到午後才起,便是抽菸抹牌。她多久没抱抱孩子?多久不曾听他们说话?大毛上小学了,和同学相处如何?二毛最是挑嘴,保母有好好盯着他吃饭吗?最对不起的是小妞妞,几乎是保母给带大的,难为小妞妞还喜欢亲近她这不尽职的母亲。
她不禁抚额苦笑。一定是哪里错了吧?少女时想着做个好妈妈,想要个平凡的小家庭,夫妻相爱,子女绕膝,对她来说就是美梦。和初恋情人最常谈起的,就是离开寂寞大宅後的相守生活。当年,她不是爱初恋情人爱到可以抛弃爸爸才私奔的,她是想要有人可以解脱她的寂寞。
可现在呢?她竟不记得上次见到丈夫是什麽时候!不知道他是否有回家,或者是,已经没有回来了。
他争夺他的势力,她忙着她的应酬。他们都有很好的理由「离开」了家。
这一定,是有哪里错了吧?
阵阵心酸涌上心头,她将脸埋入掌中,垂落的发丝掩去露出的空隙,而淅沥的落雨声也模糊了,自掌心传出的朦胧的呜噎。
诊间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低沉的斥责声时,她便知道是丈夫来了。
他的脾气真的不是很好,即使官越做越大,脾气只有见糟,没有缓和。但那都是对外人,对她和孩子,他就像个温和的老好人。只是他近年多不在家,脾气好坏与否,似乎没太大关系了。
他推门而入,将下属留在门外。看见她和女儿,松了口气,顿了一会才上前。「没事吧?」
她已整理好仪容,剩下浮肿带血丝的眼睛还留着哭过的痕迹。她摇摇头,「已经退烧了,你不必赶过来的。」
他不赞同地说:「别说这种话。我要知道会更早过来的。」又问:「要不要送大医院?」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却是一笑置之。「不了,妞妞睡得正香,别扰了她。」
语毕,他们夫妻间似再没话好说,沉默得令人尴尬。
诊间内只有一张木椅,让她给坐了。他高大的身躯直挺挺地立在她的对面,看样子有些手足无措。
「我以後不打牌了,也不跟太太们交际来往了。」她说:「我会好好照顾孩子。」
他低沉地说:「你不用这样,一个保母照顾不周,再多请几个就是。」
她摇头。「是我厌倦了。」
他说:「都随你。」
突然她问:「你……是不是有别人?」问完立刻又打断他的回答。「算了,我不想知道。」
沉默了会,他再次说:「都随你。」
她低下头,不再与他说话。这一夜过去,在她心中未来如何早有决定。有些事的真假,便不是那麽重要;而有些感情,还来不及开始,就要结束了,可不可惜,也不那麽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