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百年 — 二

她的丈夫,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周遭的朋友、长官,以及当时年幼的孩子,把他们幸福的时光记得太深。长官和朋友们都看到这个在外硬气又暴躁的军官,对待妻子却是轻声细语,从不敢大声说话,就怕语气一高,美丽细致如瓷娃娃般的妻子就会碎裂似的。而孩子们──当时七岁、五岁、三岁的三个小萝卜头,都记得,爸爸妈妈虽然很少聊天说话,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的意思,那无言的交流令整个家充满温馨。

他们那时候,看起来似乎真的很幸福,幸福到了所有人都忘记,他和她,不过是一场政治联姻的结合。而她爱的人,并不是後来和她生了三个小孩的丈夫。

想想真有点不可置信,怎麽会忘了呢?即使过去的人事大多遗留在远离的家乡,少有人知,当年将军家的小姐和低下的管家儿子私奔,也是一桩不容轻易逝去的丑闻!

打更人敲过了第三更,正当万籁俱寂,街上几无人迹。那是一个多云且没有月亮的夜晚,显贵大宅门上隐隐约约的灯火,照亮了崇高门楣上的姓氏,却不能多割舍一点的光亮,指引半夜游走的归人。

明明是一个适合潜逃的夜晚,她和情人却在半路上,被父亲信重的年轻副官,逮住了。

她还记得,向来宠爱她的将军父亲大发雷霆。燃烧熊熊火光的壁炉前,父亲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目光冷得如三月雪融时分。看似和煦,实则冰冻入骨。

她爱的情人一言不发地跪在大理石地上,笃笃笃地大力向父亲磕头。不一会儿,额上发青见了血迹,溅在她深紫的袄裙上,随即隐去。

父亲说了话,总是惯於咆哮的父亲此时声音低沉细微的像把低音提琴,破碎得教人发痛。「……我让你上学,是让你学怎麽逃家了?……那麽,是我错了。女孩子,不读书才好吧?学什麽洋人上女子学校呢……」到最後,已像自问的呢喃。

她心一痛,眼泪差点掉下来,却还是倔强地抿着嘴唇。

「爸爸为你做的选择不好吗?」父亲嫌恶地看了她的情人一眼。「你若不愿,为何不与我说?」

说?怎麽说?说她瞧不起爸爸倚重的副官没念过书?说她百般不愿和一个会杀人的莽汉结婚?说她向往自由恋爱,渴望婚姻是相知相守的结合?即便父亲再疼爱她,还是不会为了她放弃联姻带来的巩固势力的好处吧?

她什麽都不能说。

她名义上的未婚夫,亲自逮住未婚妻和情人私奔的年轻副官,斜倚窗边,黝黑刚硬的脸部线条带有军人的严肃,和她父亲如出一辙。他的眼神深沉,看不出深浅,从进入大厅便保持沉默,彷佛在看一场闹剧。

她眼光扫过若无所谓的「未婚夫」和卑躬屈膝的情人,终於开口。

「爸爸,」她对父亲说话,视线却直直投向「未婚夫」,「我有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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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那就结婚吧。

她想了三秒,点头说好。

有一些人,是不值得爱却还是想爱;有一些事,是明知不可为依然为之。她的爱已经给过了,为了爱情她也努力过了,就此不见情人,或许,不是件太遗憾的事。

情人自始至终都对她很好,没有背叛过他们的爱情。只是,当他们再度回到灯火辉煌的大宅,他们之间,就再也不可能。

她不能再做一个抛家的情人,但即将要做一个为孩子结婚的母亲。

答应的瞬间,她是有些疯狂的。

她想着,你若不在乎,就继续不在乎吧,这出荒腔走板的戏,既然不能落幕,就继续演下去吧。身为其中的角色,怎麽能够置身事外。

她以留下非婚生的孩子,作为答应婚事的条件。她猜测他为了接收她父亲在军中的势力,情愿忍受当个便宜父亲。一个光明的未来,和一个结盟象徵的女人,纵然象徵的盟约沾上不可抹去的污点,两相权衡,这笔买卖还是划算。然而,她只是猜测。她父亲相中的这个女婿,未来将军的接班人,以烈性脾气闻名,从不能忍受一丁点的冒犯,却不曾说过或在意她让他蒙羞。

他们很快就结婚了。

为了要宣告新旧军中势力的融合,婚礼办得很盛大。但也为了隐藏她腹中迅速长大的胎儿,婚礼日期很是急迫。她穿着在那个年代稀罕的西式白纱礼服,嫁给了他。可惜再气派的排场和再华美的蕾丝,都无法止住蜚语的流窜。

他们却没有时间理会这些。婚後十日,她挎着急匆匆收拾好的包袱,跟着丈夫的部队一同撤退离城。妈妈留下的书信落在後面了,小时候玩耍跳跃过的石地落在後面了,祖传下来刻着家姓的匾额落在後面了,宅门前的槐树,上学走过的桥梁,转角卖花的老奶奶,长巷里剥落的砖墙,早晨的烧饼,大庙前的灯笼,城里的月,鸟雀,声音,家……

统统,随着车窗流泻的光影,一口气,都抛之脑後。快得,连好好收藏记忆的时间都没有。

她是提前撤退的,那时候,有个火车上的位子没有太困难,尤其她还是高级军眷的身分。

木造的火车月台很小,月台上挤满了人,轰隆轰隆的,火车将要出发。

爸爸的头发鬓霜成雪,旁边站着她英挺高大的丈夫,显得爸爸有些佝偻。但那背还是挺直的,两个军人在月台上站得直挺挺,於来往的人流中,像两支深扎的标竿。时光,在他们的身边静止。

爸爸说你已经嫁人,不是我们家的女儿了,你就先走吧。爸爸不能保护你了。

丈夫决定跟着爸爸还有大部队一起撤退,他派了两个下士一路保护她到码头去。是了,丈夫还要接掌爸爸在军中的地位呢,不能太早走的。

他说虽然很仓促,但他尽力为她安排好了。她只要照顾好自己,到小岛上去,把孩子好好生下来就好。

「孩子生下来,不论是男是女,都取名叫做安远。」

平安远走。他严肃的眼眸难得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而且,还是对她笑。

他有正眼看过她吗──或说,她以前有认真看过他吗?她恍惚地想着,然後说:

「好。」

像那时候他说我们结婚吧,她也回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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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个名叫安远的孩子,最後还是流掉了。

从火车转到火车,再从码头转到码头。越靠近东南海岸,越多离乡流走的人。男人背着行李,女人抱着小孩,披头散发,风尘仆仆。他们,都想着挤上可能是最後一班的列车。每班车上都是人,几乎要满出来的人,车顶上绑着人,车窗上悬着人,车门也挂着人。想走的人那麽多,离开的车却那麽少,谁都说不准还有没有下一次机会。

大撤退开始了。

她因丈夫的安排,有些特殊待遇,却算不上太好。一路走来,发髻散了,旗袍染了污渍沾了尘埃,还有一只绣花鞋掉在了月台汹涌的人群中。可当她安稳地坐在火车窗边,看到被人群冲散的母亲哭叫着寻找孩子,看到来不及上车的男人追着火车,跌倒了也阻断不了他们撕心裂肺的喊声,她便会抱着已经隆起的肚子,再次升起力量往下一站走去。

她是那麽努力地要保护那个孩子,被人撞着了,累得步伐踉跄了,下意识就是以双手环抱孩子,脚踝拐了行李遗落都不管。但即便这样努力,留不住的还是留不住。

她在渡海的船上遇到暴风雨,剧烈摇晃的船舱内大家紧紧抱在一起,船板缝隙渗透进来的水渐渐湿了衣裳。没有人发出声音,一点哭叫都没有。她不认识任何人,就算是奉命保护她的两个士兵,她对他们也是一无所知,她只有抱着腹中的孩子。一阵大浪打来,船身倾斜,她的头狠狠撞上船壁。

再醒来,却看到她的丈夫。

她已不是身在黑暗狭窄的船舱中,空气中也不再有闷湿的霉味。昏黄的灯光下,在斑驳的白墙散出朦胧的光晕,木窗一格一格映出远方的灯光,不大的房间内,除了她躺着的双人床外,还有一套乌沉的小桌小椅。

丈夫坐在床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光线,将她遮住了大半。

她看了一眼,发现看不清背光的他的表情,就不费心多看。

好久,她说:「你……来了。」声音乾涩沙哑得令她蹙了眉心。

他先是握了握她的手,才回道:「到好几天了,但房子还没整理好,过些天我们再搬,你……委屈你了。」

她微微摇头,表示无碍。沉默,在他们之间降临。

他没说,她也没问。空荡荡的小腹仍隐隐作痛,说明了一切。

安远……那个还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离开了。

她直直盯着上方那盏黯淡的小灯,简陋地围了个玻璃外罩,不知从哪飞来的虫蛾,不畏热地撞向灯泡,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静静地守着,掌心传来他温热的体温,煨暖她冰冷的手指。

「你赶快好起来。」他声音粗哑地说:「好不好?」

她不予回应,只是闭上了眼睛。

他以为她睡着了,不以为意,为她掖了掖被角後,走到窗边,点起一根菸,任其在指间燃烧,也没抽上一口。

直到夜色褪去,曦照慢慢渲染了天空,他才听见身後那一声破碎低微的:

「好。」

与此同时,一颗泪水从她眼角滑落,霎那间便化作冰冷的余光,在投射而入的天光中,失去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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