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歲歲平安 — 歲歲平安 3-2

黄昏时分,一上完今日最後一堂课就匆匆开车返抵家中的徐纪平,瞧见正在数十坪自家花园里莳花弄草的父亲,不禁宽心地松了口长气。然而,同时也有种打从心底发出的无力感。

大哥在电话中声称的「病笃」……原来实情如此。

这种狼来了的戏码,已经上演第几次了?他每回都不得不上当。

「爸,你还好吗?」

「还活着……死不了,就是家里出了个叛逆的么子,让我退休後也无法安心养老。唉!」徐父放下了修叶剪,摇头大叹。

徐纪平无论如何也挤不出笑脸来,表情严肃地说:「爸,身体健康是能拿来开玩笑的吗?你如果有事要跟我说,直接在电话里讲就好了,又何必让大哥假传圣旨,让我白白为你担心──」

「哦,原来你还会担心我吗?上次你回家是两个半月以前的事,还是你妈她得了场重感冒,才有这种『礼遇』。」徐父冷冷地打断次子的话,堵得他无言以对。「你大哥一肩挑起了整个家业,就算每天忙到深更半夜,隔天早上我们还是看得见他跟我们请安。你呢?我还以为一个不上不下的助理教授,最起码要比当大老板的人悠闲得多。」

又来了……就是因为每次回家都得面对来自家人的冷嘲热讽,所以他才能不回来就不回来……

说真的,他也受够了。

「关於我自己选择的职业,我先前已经对你们解释过很多次了,如果你们压根听不进去,即使我说再多也没用。」徐纪平深呼吸,对於这样的「现状」早已感到无比疲惫,乾脆豁出去算了。

「嗯,我也说过很多次了,你大哥一直在公司里替你保留了职位,只要你决定回头,随时都可以走马上任──」

「爸,我从来没说过我要回头,」徐纪平坚决地说,「也不可能走上你替我安排好的那条路。」

「纪平!你一再挑战我对你的耐性,对你自己没好处!」徐父沉下了脸,「我当初答应给你五年的时间到外头闯荡,这已经是我能够容忍的最大底限。你最好好自为之,别再有这种挑衅的行为,不然对你没好处。」

「我的人生,我自己过,请你们不要插手。」徐纪平暗暗握紧了拳,一字一句、清晰明白地说出早在好几年前就该让家人们明白的事。

他不想再当个假装无视压力的鸵鸟了,只有正面迎战,才能真正解决这悬宕已久的问题。

啪!徐父一巴掌打上他的脸。

「天底下没有一个做父母的会存心害自己的孩子!你看看纪杰,他照着我的期望走,今天他也平步青云,事业有成。你到底在不满意什麽?」

徐纪平挨了一掌,神情却依旧平静,那是一种认清了自我的本质後,坚持走到底的决然,「我不满意我的一生都让别人牵着鼻子走,只能在别人划定的圈圈里盲目地绕啊绕,毫无主见地扮木头人。就算这个『别人』是我的亲生父母,我也一样无法接受。」

「你──」徐父愤怒至极,再度高举右手,但胸口忽然一阵闷痛,令他动作一滞。正因为他实在太生气了,所以尽管身体不适,他还是铁着脸隐忍硬撑着。

「对不起,爸。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个好儿子,还处处忤逆你的『为我好』。但,你已经有大哥这个听话的长子,大哥也完美地达成你的期望了,难道你就不能放我一马,让我去做我真正喜欢做的事情?至於你担心的未来成败,那是我自己该负责的事情,与你无关。」

「自私!」蓦地,两人身後传来一道带有浓重不悦的低沉男声。

徐纪平回头一望,「哥──」

「你还知道我是你哥吗!」徐纪杰不过才大他三岁,但接掌家族企业几年下来,苦心经营的痕迹竟也化成发间的几条银丝,「我从没想到有一天会从我亲弟弟嘴里听到这种推卸责任的话。」

「哥……」

「你以为这间公司是我一个人的吗?别忘了你也姓徐,偌大的公司也有你的一半,我只不过是代为管理。」

「……我不要。」徐纪平於心有愧地垂下了眼睑,却还是不肯退让。

他很清楚,要是他连自己最基本的立场都坚守不住,以後就别想再有协商的空间了。

现场的气氛瞬间陷入异常紧绷的沉默。

徐父和徐纪杰有些愕然、有些诧异地盯着他,为了他前所未有的强硬。

「爸、哥,我就直说了吧,从商从来不在我人生选项里。我是全心全意想一辈子走研究这条路,只有这样我才觉得自己活得有价值……对不起,你们可以责怪我自私,因为我确实就是……我不想活到最後一刻,才猛然发现我对得起所有人,却惟独对不起我自己。」

「你……你!」徐父再也撑持不住了,脸色惨白,两眼上翻,眼看就要昏厥。

「爸!」兄弟俩人惊呼,连忙飞奔上前,一人一边地搀扶住他,往屋里走去。

「纪、纪杰……叫他……叫他滚……给我滚……我没有这种好儿子……」徐父向来脾气刚硬,一时半刻怎能平心静气地接受他的言论?张臂挥开次子的手,作势赶人。

「爸,我──」

徐纪杰当机立断地说:「纪平,你先回去,等爸身体状况好一点的时候再来。」

「不用……不用他来!就当作我从来没生过他!我死了倒好,不就称了他的心、如了他的意……」

随着父亲虚弱的年老背影,口中忿忿不平的啐骂也远得听不见了,但徐纪平彷佛还无法从耳鸣状态中挣脱出来。

就当作我从来没生过他……是吗?三十多年的父子情,一句话就能抵销吗?

尽管理智上知道父亲说的只是气话,但那利刃般的话语已经在心上割出一道极深的创口,不停冒着汩汩鲜血,难以平息的剧痛……

於是,徐纪平当天连家门都没有真正踏进一步,就又心情沉重地原地折返。

车子重新开回高速公路,途中在休息站解决晚餐时,他接到了大哥的简讯。

「纪平,刘医生说爸的心脏病愈来愈严重了,再活也没多少年了。只是多顺着爸一点,让他安享晚年,这样的要求很过分吗?」

这一秒,徐纪平好不容易才稍微筑稳的心理防线,又让父亲岌岌可危的健康状况给击垮了。

我只是想用自己喜爱的方式过自己的人生,这又过份了吗?

他是父亲的儿子,但他也是他自己……

该怎麽做?他还能怎麽做?

双手插入发间,徐纪平双眼紧闭,陷入双边撕扯的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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