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英杰似乎私底下也常来拜访吴悠。至少,从他熟门熟路地打开玄关的鞋柜,自己找拖鞋更换,就可以看出些许端倪。
等两人分别坐上沙发两端,趁着吴悠还在浴室盥洗时,陆衡不禁出口探问:「英杰,诊所公休的时候,你也照常上班给老板买早餐吗?」
陈英杰被他问得一怔,随即没好气地反驳:「吴悠不是我的老板,她是我学姐。」
「真有趣……什麽时候学校里的学姊学弟关系变得这麽亲密了?还是因为我长年在国外念书的关系,所以对於这种往来密切的人际伦理无法理解?」
「你!你什麽都不懂,就别乱说!」陈英杰脸色微微涨红,忿忿地低声说了一句,听着却像是无力地在推诿些什麽。
接着就见他开始将塑胶袋里的早餐一一拿出,放上桌几。摆明在装忙,避免与对方交谈的可能性。
但陆衡与他恰恰相反,谈兴大发,当然也注意到分明只有两人份的早餐内容,「呵,真不愧是吴悠的学弟,连她想吃什麽早餐都心有灵犀地提早一步买全了。」
「陆衡,你到底想说什麽?」眼下就两个人单独对看,陈英杰回避不了,索性回瞪着他摊牌。
陆衡没有马上回答他,倒是顺手捞起那只正在蹭他裤脚的绿眼米克斯,边搔牠下巴边意有所指地说:「凉凉,你真的很爱撒娇欸!可惜你再听话、再可爱也只是一只猫咪而已,我疼爱你,却不可能把你当成真正的人来看待。就算你这麽懂得取悦主人,也跳脱改变不了你不过就是宠物的事实……」
这一瞬间,陈英杰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嘴唇张了又闭,欲言又止。
此刻,他心思十分复杂,虽然他不想成为一个傻傻对号入座的呆子,但对方那番话怎麽听都是冲着自己来,实在很难不多想。
犹疑了几秒之後,他还是喉头乾涩地问了:「陆衡,你……真的是吴悠的远房表弟吗?」
「你觉得呢?」陆衡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摆明了刻意作弄他,像是只恶意捉弄老鼠的猫。
「我就是不知道,才会问你啊!」陈英杰心里不满,说话的口气就难免有些冲。
「我和吴悠的亲属关系远近,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我……我关心的是学姊的居家安全。」听得出来陈英杰这话说得有些逞强,「只要她好,我就好。」
「是吗?如果我说……她其实一直都很好,没有你的存在,依然活得一样好,甚至更好,那麽,你的结论也是一样笃定吗?」
「你又不是吴悠,没有资格替她发言!」
果然,有人中招了。
陆衡笑了笑,「你说得对,所以我只是假设。但是,我没资格,你就有吗?更何况,你正在做的事情,已经明显超过擅自以她代言人自居的尺度了。就我这阵子的观察,你敢说你不是在慢性渗透她的生活吗?」
「……」陈英杰顿时无语,双拳却紧握着。
闹他闹够了,陆衡这才稍感满意地收敛口舌,正色道:「英杰,我这人向来懒得对不熟的人说真话,对厌恶到有剩的家伙更是一个字都不想说,我是真的喜欢你和吴悠,才会想知道你到底是什麽心态。」
「什麽什麽心态?」
「我就明说了吧──你打算一辈子绕着吴悠打转,甘於当她的『宠物』吗?」
陈英杰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对学姊的过去,你又了解多少了?当年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些……让她痛苦得只差没去自杀而已,更别提她几乎要被二一退学,是我好说歹说、几乎耗尽力气才把她从崩溃边缘拉回来。学姊应该很清楚,谁是真心关怀她的笨蛋,而谁又是形同陌路的混帐东西。」
「嗯。所以,她应该感激你。但,你能要求她的,最多也就是这份谢意而已。」
「我……我没有奢望那麽多!我只是希望她能忘记那些不愉快的过去,好好重新过日子。」
「没错,人不能只活在过去;但过去,尤其是痛苦的过去,可不是说忘就能忘得了。你有没有想过,你口中的那个混帐东西之所以会让吴悠百般煎熬,正是因为他们之间曾经拥有过深刻的美好?所以一旦被背叛,情感反噬才会那麽剧烈。而亲眼见证过她那段梦魇的你,对吴悠来说,会不会反而是那根时时刺痛她的尖针?」
「……」陈英杰再次让他针针见血的说法堵得心上怔然。还有,一丝丝的慌。
其实,这道理他岂会不明白?愈是动人的爱情,一旦破灭,就愈是伤人。
时至今日,吴悠心里说不定根本还没完全放下。
而他,也不见得可以……放弃倾慕多年的她……
「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你觉得你还可以勉强撑多久?」浴室里的水龙头流水声嘎然而止,陆衡也乾脆挑重点明说,「门槛这东西,踏过了就是门,走不过去就成了槛。你和吴悠之间的那道槛,你选择过?还是不过呢?」
沉默了好一会儿,陈英杰才看着陆衡,不知作何滋味地反问:「你是用什麽立场在跟我说这些?」
「嗯,我想想……知恩图报吧。算是报答吴悠暂时收留我的恩情。」陆衡漫不经心地笑答。
「你……不是她的表弟,对吧?」
「你觉得呢?」
这时,吴悠梳洗完毕,懒洋洋地趿着拖鞋走到客厅,「咦?英杰,你这麽早就到我这儿来啊?」
「学姊,现在已经快十点四十分,不早了。」陈英杰苦笑着比了下腕表。
吴悠耸了下肩,在他们两人中间的空位坐下,「哇,陆衡,你动作真快,我才去洗个脸刷个牙,你就把早餐买回来了。」
「那不是我──」陆衡想要开口解释,却让陈英杰截断了话。
「学姊,今天我来是要提醒你,你家皮仔、斑比和欧连橘的定期疫苗注射时间到了,记得明天要带牠们到诊所来打针。」
「哎呀,好像是欸!我真是忙翻了,成天都在照顾人家的宠物,结果连这麽重要的事情都忘了。英杰,谢啦!没有你这麽贴心的好学弟,我的生活一定搅得一团乱。」吴悠露出傻大姐般的笑,边说边拿起她习惯吃的燻鸡蛋堡咬了一大口。「嘿,你们两个不饿吗?一起吃啊!」
只有两人份,三个人怎麽一起吃?陆衡暗自好笑,乾脆起身往厨房走去,「我喝不习惯喝奶茶或红茶,我给自己煮杯咖啡。」
眼见陆衡走远,方才他那番话却在陈英杰心里逐渐发酵蒸腾。於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对忙着咀嚼食物的吴悠开了口:「学姊,明天……诊所可不可以再多休息一天?」
「这麽刚好,你也有事要请假喔?那没关系啦,你就去吧!反正我明天也要去一趟医院。」
「学姊,你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陈英杰一听到她要去医院就紧张起来。
「呵呵,你干嘛那种反应啦!只是例行性的全身健康检查而已,上个月就跟医院那边预约好了。」
「喔,那……」好像话题一时之间都用完了似的,陈英杰有些无奈又失望地叹了口气,「学姊,我先回去了。」
「你怎麽不吃完早餐再走?」
「我现在还不太饿,你和陆衡慢慢享用吧。」
看样子,皮夹里那两张电影票是毫无用武之地了……
「喔,那後天见罗。」
「後天见。」
等陈英杰转身离去之後,陆衡才端了一杯咖啡走回客厅。
「你这杯咖啡一定很香醇浓郁,煮那麽久。」吴悠放下手中啃到一半的汉堡,望着轻轻阖上的大门,无力地吐了口长气。
「早餐其实不是我买的。」陆衡只回答她这麽一句。
「我知道。」吴悠点头,表情一点也不意外。「陆衡,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嗯?」
「拜托你以後嘴巴上别那麽犀利,对我学弟仁慈点,可以吗?英杰是个容易把话当真的人,禁不起人开玩笑。」吴悠有些疲倦地苦笑了下。
原来,她都听见了嘛。这样也好,明人眼前不说瞎话,沟通上容易多了。
陆衡不以为意,照样悠哉地轻啜他独锺的黑咖啡,「那你认为我有哪句话说错了吗?」
「……这与对错无关,而是听的人能否接受的问题。」
吴悠有时也会忍不住心里困惑,这世界的运转法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有的人明明待你很好,你也很想努力去爱上他,但费尽力气就是做不到;而有些人没那麽好,甚至自己也晓得他坏得入骨,却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不爱他。
「如果他不是不能、而是压根不想接受呢?犹豫不决到最後,你要怎麽对他交代……不,或者我该这麽问──到那时候,你要怎麽对进退两难的自己交代?」
「陆衡,尽管我让你在我这儿暂时落脚,但我从来没藉此干预你的人生,对吧?所以,麻烦稍微收起你的气焰,别用那种法官的态度质问我。」吴悠心平气和地看着他说,因为知道他是出自一番好意,所以才没有恶声恶气地叫他直接滚出去。
「那好吧,吴悠,让我再问你一个比较不相关的问题好了──你,应该是寂寞的吧。但,你有寂寞到失去理智,随手就抓个不相干的人来玩填空游戏吗?」
「……」吴悠说不上话来,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我想也是。你是偶尔会装傻,但并不是真的愚蠢,况且以前还惨痛过一次,不大可能会在相同的地方犯下一样的错误。所以,你应该能同意我的这论点──如果你不想让自己变成你不爱的人感情上的难题,就不该让那人一直在不知道哪天会实现或幻灭的念想中载浮载沉。」
「你知道吗?陆衡,你真的很残酷,尤其是……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可以像你一样,把这样撕心裂肺的过程说得若无其事……」
「嗯,多谢恭维。不过没办法,谁叫我启蒙後学到的第一件事,就叫作残酷呢?」陆衡微笑着承受了她的定位,在热咖啡的烟雾袅袅之後,遮去了一闪而逝的黯淡和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