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关上厨房门,抬头看了下阴暗的天空,正好符合她的心情。
自从和李天健正面交锋後,她就摆脱不去烦杂的情绪。她不是个喜欢冲突的人,尽量做到不利用人,但也绝不容许自己受人利用。李天健那天说的话,感觉就像弄脏的手,怎麽都洗不乾净。
马路旁停着一台跑车,车里的人看着她缓缓的走向公车站。
柔细的头发像往常一样一丝不苟的绑在脑後,米白色的喀什米尔薄毛衣搭配浅棕色的膝下长裙,光滑的小腿踩着一双柔软的平底鞋。脂粉不施,整个人流露出从容的气质。公车站前车水马龙,喧嚣的人车声是这个城市不变的配乐,张芸起所在的小角落却彷佛是个例外,宁静的小角落。李天健观察着她,纳闷着她这股脱俗的气质到底从何而来,不过就是个厨师,在厨房里也碰触过肮脏油腻的碗盘,忍受大厨的叫嚣咆哮,避免不了油烟扑面,经历过这些,她到底是怎麽保留这股气质的?
各种类型的女人他都见多了,艳丽的、清纯的、成熟的、性感的、高贵的、浪荡的、保守的、女强人型的、居家型的…但她就从没遇过张芸起这个类型的女人,坚毅自持,遗世独立。
她上了公车,他也发动汽车跟在公车後头。公车走走停停後,出了市区,往偏僻的山城前去。
张芸起在进入山区不久後下车,他看着她走向一扇气派坚固的大门,门边写着机构的名称:孝亲安养院。
她来这里做什麽?这麽偏远的地方,她都这麽不辞辛劳的搭上一个小时的公车前来吗?
铁门缓缓的开启,她走了进去,大门随後关上。
李天健下车按门铃。
护理站的护士叫住芸起。
「门口有位先生说是跟着你来的。」
芸起皱起眉头。「我一个人来的。」
护士耸肩。「警卫先让他进来了,有什麽问题你再跟我们说。」
她眯起眼睛,看着从入口背光走进来的高大身影。
终於认出来人後,她怔了怔,他来做什麽?
他一脸笑容,对人们投给他的注目感到很自在。直直地走到她面前。
「不是让你等我吗?」他一付熟稔的口气对着芸起说。
芸起从惊讶醒来,意识到周围的人正用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们,她咬牙用几不可闻的声调问:「你怎麽会在这里?」
他一手扶上她肩膀,一面对护理站的护士们微笑,一面在她耳边低语:「我跟着你来的。拜托帮帮忙,不要让我出糗。」
她正想甩掉他的手,刚刚对芸起说过话的护士先开口:「第一次看到张小姐有伴,今天张伯伯应该会很开心喔。」
李天健抢着回答:「是呀,我答应过他好几次要来看他,都怪我工作太忙。」
芸起瞪他一眼,在护士热切的注视下不好发作。她今天来的时间已经晚了,午休时间已经结束,远远的看到看护正推着张安柏向他们走来。
她看似客气但力气坚决的拨掉李天健的手,走向父亲。
「爸,今天精神还好吗?」
轮椅上的老人两眼晶亮,看来她遇上清醒的一天。
「政仁来了吗?」他答非所问。
芸起柔着声音说:「政仁在美国。」
「喔。」
李天健看到她亲切地对看护颔首道谢,接手推轮椅,昂起头不看他。他赶紧跟上前,向轮椅上的老人打招呼:「张伯伯您好。」
老人锐利的眼神射过来,突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政仁,你来啦?芸起骗我你在美国!」
「爸,他不是…」
李天健抢白,「我特地赶来的,芸起事前不知道。」
「好好好,来了就好,看到你我就开心。」
走进复健室,复健师惊喜的说:「张伯伯今天精神真好呀。」
老人笑的开怀:「我儿子从美国回来看我。」
复健师疑惑地看了轮椅後的男人,然後看向芸起,後者对他摇头,他明白张安柏误认这个男人,他戴上笑容对他说:「张伯伯确定这是你儿子?」
老人拉起李天健的手,慈爱的拍了拍。「那当然,我怎麽会不认得我儿子?我今天真是开心呀。」
复健师对芸起使个眼色。「那就好,张伯伯开心就好。」
他帮老人设定复健的步骤,走了出去。其他人零零落落的走进来,老人逢人就说:「这是我儿子,从美国回来看我。」平常吃力的复健课程,今天却不费吹灰之力,张安柏每隔几分钟就着急地寻找着政仁,彷佛怕他消失,只有看到他才露出安心的表情。
在父亲面前芸起始终沉着脸一语不发,李天健猜不出她真正的想法,看样子她不打算拆穿他,至少这是个好徵兆。那麽这是她的父亲?他环顾周遭环境设备,加上大门进来时精心维持的花园,这应该不是个便宜的照护机构吧?她一个人负担这里的费用吗?老人对她几乎视而不见,她竟然也不争论,彷佛遭受冷淡的对待对她一点影响都没有。
点心餐车送上来,芸起接过小米粥,老人坚持自己吃,抖着手弄的整桌都是。
「爸,我来帮你吧。」芸起语气委婉的说。
老人瞪她一眼:「今天政仁在,你就是要她看到我是个无用的病老头对吧?」
「怎麽会呢?」她声音黯淡。
「你最会作怪,跟你妈告状,逼你阿姨把政仁带走,别以为我不知道!」
她伸出去要接过碗的手冻结在空中,眼眶泛红。
李天健动容的看着这个张芸起,温柔委屈的让人心碎,她干麻要忍受这些?
「让我来孝敬你吧。」他接过小米粥,「这样的机会难得呢。」
老人像变脸一样,对他满脸的宽容和微笑,顺服的让他一口一口喂粥。
芸起站在一旁不说话,定定的看着李天健。
送父亲回房间後,芸起和李天健走出来,院子里鸟语花香,空气却奇异的冷。
一直不说话的芸起,终於抬起头来看他,语调低冷的说:「现在你满意了?」
看到她恢复平常的冷漠反而让他感到自在,他不习惯看到她脆弱时心里感受到的异样,彷佛,为她感到难过,让人想帮她扛下重担。
他嘴角扬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害羞了?无敌不败的张芸起也有私人生活?」
「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麽?」她用疲惫的语气问。
心里的异样又升起,他没有思考,脱口而出:「我想跟你道歉。在公司里我跟你说过的话…我真是个混蛋。」
她眯眼审视着他,她已经不再确定他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刚才在她父亲面前,他那麽自然的扮演起政仁的角色,没有疑问没有辩驳,现在也没追问,这个人,不是她能应付的,她必须尽快摆脱他才行。
「算了,你说的没错。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互相利用,我承认我也利用过人。」
「我真正想道歉的,是另外一句话。」
她斜眼看他。「老处女那段吗?」她吐出口气,「对一个在厨房待过的人,听习惯厨师的粗话,这种程度的污辱还算轻微的。」
「那麽好吧,我愿意接受你用厨房的语言狠狠的污辱我一番。」他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来吧。」一付等着受刑的模样。
她失笑,虽然从头到尾他都是一付不正经嘲讽的态度,但不知怎地,她从他今天的行为里感受到一丝真诚。
「我在厨房里通常都是闭上嘴巴的那个。」
他睁开一只眼睛偷瞄她,看到她脸上的淡笑,他才放下手臂。「我猜到了,不过,很难想像你曾经在厨房里和一堆大老粗一起工作过。」
她挑起一边眉。「我可不会用老粗来形容那些人,比较接近阴险狡诈,西餐厨房里,得懂得使用手段讨好顾客记者主厨和经理,光会耍脾气吼叫是生存不下去的。」
「这就是你为什麽说,你也使过手段的原因?」
她讶异於他表现出来的好奇心,竟然是她的工作,而不是刚才在安养院里目睹的一切。「告诉我,你为什麽对我这麽好奇?是不是对每个产品,你都这麽投入,连代言人的经历都得经过你的层层拷问才行?」
他摇头苦笑。「其实我向来不过问行销的事情,只有对变形虫系列例外。」
「为什麽?」
「我没碰过餐具设计,厨房不是我的强项,事实上,我认识的人里头,没有人有堪称『下厨』的真正经验。」
「不会吧?至少还有你妈呀?」
他回答的很快,「或许你不相信,但我从来没吃过她煮的东西,倒是从十岁开始,我就得学着自己弄东西吃。」
她一向对他人的厨房经验有兴趣,於是放任自己问下去。「一个嚐不出枫糖和香草糖差别的人,你都喂自己吃些什麽呀?」
「冷冻披萨、炸鸡块、薯条,嘿,你应该对能吃整整一整个月微波加热披萨的人有点尊敬才是。」
她偏头看他,披萨、鸡块、薯条?「你在国外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