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他一样目不转睛盯着萤幕的家属,当自己熟悉的名字,从手术中转成恢复中,紧绷的神经与肌肉终於得到放松,再释放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息後,腰杆瘫在椅背,力气在一瞬间掏空,又慢慢稳定补充回体内,不是被开肠剖肚的病人,却和完成手术的他们一样,重新活过来似地。
经过度秒如年的几个小时後,何雪名字旁的状态栏,总算转换到恢复中。
这段期间,勇志彻底体会到何谓煎熬的滋味。
何雪爸妈被护士叫唤到手术室前,由医生亲自说明手术情况。
手术如术前预定、并提前完成。
何雪母亲问,会不会像上回一样,再出现不可预期的病变?医生迂回避开正面回答,请何雪父母亲相信,医疗团队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上次也说没问题,还不是……」
何雪母亲难掩激动地说。
何雪父亲在妻子陷入完全失态前,将她带走,勇志没跟着离开,向医生恭敬了个鞠躬,用恳求眼神沈默望着他,无形压力让医生主动开口。
「或许你会以为我和每个病人家属都这麽说,但我们对小雪是有点私心的,心脏手术对病人带来的压力非常大。」
医生用手自己胸口从上而下划开。
「不是别的地方,是打开这里!多的是人,焦虑、失眠,浑身发抖,吓得大哭,大吵大闹,可是从第一次动手术,小雪除了掉眼泪,什麽麻烦都没帮我们惹过,在复健过程没喊过一声痛,这句话我不该说,但对这麽乖巧的小孩,难免会偏心,多关爱她一点,我们用尽一切方法想找出恶化原因,全力让这次手术尽善尽美,让她健健康康去达成心愿。」
「什麽心愿?」
勇志问。
「麻醉前她请麻醉医师转告,拜托我们,让她好好谈场恋爱。」
他面带微笑地说,像是对勇志说:『我们能做的技术部分已经做完,剩下看你的了。』
勇志将腰弯的更低,再次道谢,顺着医生指引到加护病房去。
护士请家属入内签署资料表,同意书,清点自备物品,说明住院注意事项。
何雪父亲拉着勇志入内,当他是家里成员的一份子,在紧急联络人第三顺位留下他的名字和电话。
「不知道病人会住多久?你们最好帮她准备卫生棉。」
护士好心提醒。
「她还没有来过月经。」
何雪母亲说,护士见怪不怪,嗯一声,收拾好表格,等何雪父母换好无菌衣,洗完手,戴上手套,领着他们进入病房去见何雪。
一点细菌对脆弱的病人来说,都可能是致命的杀手。
每次探视的人数限制在两人,何雪父亲牺牲自己时间,提早出来与勇志互换。
「小雪麻醉还没退,人很虚弱,需要好好休息,你要克制心情,别吵醒她。」
要不是事先被交代,看见身上插满管线,戴着呼吸器,鼻息微弱的何雪,勇志说不定早就当场痛哭起来。
点滴、胃管、尿管,光是胸部就有三条引流管,监控心脏及全身的机器,以数条导线连接在她身上,彷佛是一只白色粉蝶,一时大意被黏在蜘蛛网上,痛苦挣扎中,更像是悬丝的傀儡娃娃少了这些线,就失去活动了可能性。
何雪母亲说,何雪总笑说自己像是科学怪人。
主治医生脱下开刀服,穿回白袍,来到病床边做更详细说明。
「她只有一半心脏,却用全部的力气在活着,你不要输给她。」
他拍拍勇志肩膀鼓励他,这是因为从他走近到预备离开,勇志像个石刻的雕像定在原地,湿润的眼眶和浮在上面的疼惜不忍,分分秒秒眷顾着恋人,何雪不醒,他就能永恒守在她周围。
勇志一向认为世界上自己最重要,外婆有她的重要性,位置排在第三或第四顺位,
紧紧连接在自己之下是梦想。但此刻他愕然发现,小雪重要性却远在自己之上,而再也没有东西在她上头了,这令勇志恐惧不已,宁愿跟她交换身份,也无法承受失去她的打击。
「完蛋了!掉了好大的一片。」
离开加护病房後,到明天才能会面,他跟何雪父母告假,独自走到新公园户外演出台下以扇型排列的红色长椅,在离舞台最远,正中央的一张坐下。
他忘情大声喊叫,在他前方,亲亲我我的情侣,走累了到这歇脚的人,台上正在排演英文歌唱剧的北一女学生受到惊吓,纷纷停下动作朝他望去。
距离近的,感受到勇志眼神散发出的荒凉悲凄,看在他伤心份上,不跟他计较。
因为身影也显得落寞愁苦,连站在远处,看不见他表情的学生,也宽厚不去苛责。
「他还好吗?」
长发女孩对着同学说。
「大概是失恋了吧!你不会走下去问他。」
同学调笑地说,长发女孩拧了同学手臂,痛的她四处逃窜。
「不要闹了,继续排练,我们从头开始。」
带头的女孩催促所有人集中精神,重新排列队伍後,勇志已经离开到她们视线之外,等从他眼角滴落,残留椅子上的泪水也蒸发时,就会完全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