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礼拜照旧,勇志与何雪父亲同行,搭乘同一班飞机,前往医院探视何雪。
再过几天便要进行大手术,医院安排了一连串的检查,抽血之外,检视肺、肝、肾脏功能是否禁的起手术的折腾。
一整个周末,主治医师、麻醉医师、呼吸治疗师、复健治疗师,陆陆续续到病房里探视何雪。
因为是同一个手术团队,她跟大家混的很熟,一点也不畏生。
勇志被以一种极为骄傲的口吻一一介绍给他们,所有人不约而同被他身高震惊。
对这对组合啧啧称奇,他们帮何雪打气,充满信心对她说,等这次手术完成後就能恢复平常生活。
幽默年轻的复健治疗师开玩笑对勇志暗示说。
「我的病人的男朋友问我,有心脏病的人能不能结婚,真是没常识,多少人婚姻『性』福美满呢。」
医师一走,何雪用手肘顶着他小腹说,狡猾说着。
「你听到了没有?是不是松了一口气?」
「无聊。」
摆出一副事不关己模样,其实暗自庆幸医生替他搬开一直压在胸口上的大石头。彼此相爱的两个人,必然会出现肌肤接触的渴望。他不是担心自己,不是对何雪不感兴趣,是自己深刻体验过了,万一不行,也不会觉得特别遗憾。
到死之前都没做过爱,她一定难过终日以泪洗脸,对别人,这句成语单纯是夸饰,何雪的泪线以神秘的方式与大海连结成一体,水源无穷无尽,若发生令她抱憾终生的大事,她真的能做到的。
「这礼拜都在做什麽?」
他从背包抱出一整叠漫画,红茶王子从七集到完结篇整整齐齐立在边柜上。他特意去问胡雅熙,何雪平时的娱乐。这套漫画她看到第六集,所以他一次借齐供她打发时间用。
「看你借给我的DVD。」
看见自己喜爱的漫画书,何雪欢天喜地拿起第七集从头开始阅读。
「很闷吧?」
「不会啊,很好看。」
何雪被书里情节逗笑,莞尔笑了。
「不要因为我的关系勉强自己看。」
何雪忽然放下书,抬头斜眼望着勇志。
「我闻到一股藐视的味道。」
她扯住他的衣袖,在上头用力闻。
「哪有?」
勇志任由她拉着衣服紧张辩解。
「最好是没有。」
何雪放手,转身拉开抽屉,拿出成堆的影片,一一在他细数。
「长日将尽、长路将尽、情书。」
她拿起爱在心里口难开的片子左右晃动。
「叫我说一句话来称赞你。」
用手势指示勇志蹲到与自己同高度,模仿起电影爱在心里口难开,卡萝跟马文的经典对白。
「我又不是自恋狂。」
勇志遵照她的吩咐蹲下,羞涩不敢直视她。
「罗唆,快点说。」
她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一点一点将他的脸导到正对着自己。
「说一句话夸奖我?」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说出。
「进行第二阶段手术的时候,我的主治医师说,像我这种病例手术有百分八十五成功率,会平安健康直到回院做最後阶段手术,事实证明他错了。恨,我用恨来形容,每天被我吞下肚子里的一堆药,以及担心手术会再一次失败的恐惧感。我对你的称赞是,上礼拜你离开的第二天,我吃了药,同意动手术。」
「医生不是说那是很少见的意外。」
精明却在这时迟钝的勇志,仍然没发现这是被何雪改编过的电影台词,自顾自安慰着她。
「啊呦!你真不是普通的笨耶!错了,你要很惊讶说Idon\'tquitegethowthat\'sacomplimentforme.」
在数度中断的高中生涯里,何雪最熟知,常自习,程度维持最好的就是英文,她流利说着令她印象深刻的对白。
「翻成中文是,我不了解这怎麽会是对我的称赞。」
等不及勇志了解这句话的意思,她为他翻译。
「这是电影台词嘛!」
他终於想起。
「Youmakemewanttobeabetterwoman.」
何雪坚定地说,而他像是被电击,全身麻痹说不出话。感动到想要紧紧抱着她,僵硬的手也张开了,她机警察觉到,继续往下说出她对影片的观後感。这阻扰不了勇志拥抱她的慾望与实践动作,他从背後抱着她,服装从病人服换成洋装的话
,就像是抱着一只做工精致的古董洋娃娃。
护士推开门进来,看见他们亲昵的举动,想悄悄退出去,门的声响却早已惊动两个人,勇志松手往後弹射,何雪则是弯腰,勇志皮肤黝黑脸上微血管涨红看不太出来变化,皮肤难掩苍白的她就惨了,红咚咚地羞涩一览无遗。
在抽了十cc的血後,护士神色自若离开。
他们尴尬对望,直到何雪打破沈默。
「你看的片子都有一个共通点。」
「有吗?」
「男主角都是同一种类型。」
「差很多吧!马文嘴超坏的,约翰忠厚老实,詹姆斯严谨、沈默寡言,藤井树古怪、阴沈冷漠。」
他将影片整齐放在床上,点着封面描绘他印象中的男主角。
「他们全是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内心感受的闷骚男。」
何雪一语道破。
「好像是耶!」
他想了一想似乎真是如何雪所说的。
「真巧。」
因为这个重大发现,他将DVD一片接一片拿着手上把玩观看。
「你觉得是巧合?我觉得不是,你不知不觉在到处寻找像自己的人。」
何雪慧黠点破勇志一直以来没发觉的事实。他孤单的,在茫茫人海中找寻自己的同类,没找着,只能藉由电影的角色寄托自己的心情。
「这只是你个人的猜测。」
「何必嘴硬呢?心里有话就要赶快说,等到说不出来的时候,会後悔莫及了喔!」
「想说的时候,自然就会说了。」
「一模一样呢!」
「帅气吗?」
有人能察觉到他与其他人的差异之处,洞悉他的特别,没有比被了解更令他喜悦的,他却无法坦率承认,他生来如此,像是被堆在仓库布满灰尘与蜘蛛丝的古老书籍,寂静却又充满期待,等候人前来发现它,阅读他一生的精彩。
「终於让我等到你了!」
他想要大叫,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
「不要脸,我说的是个性。」
何雪以不动手术,威胁勇志被迫接受一个单方面的协议。
手术结束到下星期六之前,他必须安分回到台东等消息。
在何雪父母亲哀求目光的注视下,勇志只有乖乖答应的份,何雪父亲送他到机场门口,旋即搭同一辆计程车赶回医院。
十分钟後,勇志只身搭上排班的计程车,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家旅社过夜。
「小雪找我就说我不在,你再打电话告诉我,我会回电话给她。」
勇志请外婆帮忙撒谎。
「你没跟她说,我帮你请了一个礼拜的事假吗?」
外婆疑惑地说。
「小雪不要我在场。」
「她是随便讲讲的,你们刚开始谈恋爱,她可以全世界的人都不要,就要你陪在身边。」
「应该是这样吧!」
「绝对是,你安心留在台北,手术当天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会很感动。」
外婆又说。
「你们班导师今天找我去学校。」
「她找你做什麽?」
「你今年就要考大学了?」
外婆用复杂语气说着,相处时间久了,虽然困难,但他仍旧分辨出那是欣慰和落寞组合而成的感觉。
「钱,你不用担心,我会叫我爸出钱,他不付学费,我也有存款,顶多跟大家一样办助学贷款,等我工作以後再慢慢还。」
「等你回家再说,好好陪她,帮她打气。」
星期一,勇志无所事事在台北闲晃一整天,专程去坐了闻名已久的猫空缆车,碰上维修,失望之余,买了一张动物园门票进到园里参观,拿着相机意兴阑珊拍摄企鹅、无尾熊、长颈鹿等等受欢迎的热门动物,走到可爱动物区,驻足在专门饲养兔子的橱窗前,一群毛茸茸的兔子围着牧草堆,小嘴不停祟动大吃特吃,下意识拿着相机猛按快门,或许是快门声音吸引,一只狮子兔蹦跳到窗边,用迷蒙的眼神眺望勇志。
勇志不放过机会,给了牠十几张特写镜头。
有了兔子,怎能少了乌龟。
他兴冲冲到了二楼的爬虫区,帮缓慢行进的各式乌龟拍下清晰的写真。
「妈咪,乌龟为什麽跑这麽慢?」
不远处,一个绑着黑亮辫子小女孩问她妈妈。
「乌龟先生跟小姐们背着很重的壳,所以跑不快。」
首先用这答案回答这个问题的爸妈是谁?已不可考,但它快成了标准的制式答案。
「把殻脱掉乌龟就可以跑得比兔子还快罗?」
勇志在心里猜想,小女孩八九不离十会这样说。
出乎他意料之外,小女孩苦恼用那双肥肥的小手捏着耳朵闭着眼睛认真思考。
「牠们还是背着壳好了,跑得快就不是乌龟啦。」
反覆思量,她决定这两种动物各司其职,跑得快就尽情快跑,慢吞吞也别着急,是什麽就像什麽。
小女孩不会有深层哲学思维,这是勇志的自我体悟。
他将这段对话,包括小女孩的可爱,充满童趣的说话方式,一字不漏记在脑子里,打算明天转述给何雪听。
停留在这个身高,身体不能痊癒,只要这个人是她,那麽喜欢是不会改变的,对她产生感情意识时,她就是这个样子。乌龟也好,再慢上一倍的蜗牛也无所谓。
自己永远不会嫌弃她。
寻找同类的理由,因为同一种人容易了解自己的心境,找到了懂自己,相依相伴的人,即便是异类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