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兔子請你跑慢一點 — 第十三回

「你做了什麽事,让安妮那麽生气。」

外婆站在房门边,一脸不悦地,向勇志兴师问罪。

跟守旧传统的外婆老实说自己移情别恋,免不了又要挨一顿揍。

不单是说过一次谎,说一下个就会容易的多。坦白过,胆子会变大,不再畏惧,说实话会得到的不好对待。

「我爱上了另一个人,所以要跟这个不再爱的人做个了断。」

这不会是外婆想听见的答案,勇志依然勇敢地说了。

「整理完房间,下来客厅我有话跟你说。」

外婆说完走下楼去,心情平静的令勇志难以置信。

十分钟後勇志拎着一包垃圾搁在大门外,闻到一股浓浓花生香跟盐巴加热後的焦咸味,听到锅铲声推测外婆在厨房做外公生前最爱的炒花生,花生是随处可见的品种,去殻後混入盐巴大火拌炒几下,传出香味就可以起锅,不同在於沾酱作法,将大把柴鱼片浸泡在金兰酱油里,加入生辣椒、水姜丝跟香菜,沾、挟着吃,很适合拿来下酒,外公独自就能吃掉一大盘。

勇志自动自发跪在外公的遗像前,藤条摆在茶几上,这次却没有派上用场。

外婆叫他坐在自己对面,藤条被移到茶几下就放在过期杂志的正上方,花生香喷喷冒着热气,她准备两双碗筷,开好了两罐台湾啤酒。

「吃啊,别告诉我,你不会喝啤酒。」

外婆举起铝罐向勇志靠近,勇志跟着举高紧张地跟她碰了一下,存疑喝了一小口,等了一分钟,没看见外婆变脸,放胆一口喝掉半罐还要更多,安妮这一闹让他口乾舌燥,清凉的麦酒正好能解除他的烦躁。

「那女生是何雪吧?」

勇志惊讶地看着外婆,佩服她的未卜先知。

「看你守在她病床前不肯回家,我就猜到了。」

「我让你失望了?」

「说是无可奈何比较恰当,安妮这孩子健康活泼,漂亮又乖,对你又好,你吃错什麽药会去喜欢何雪,她随时会死的。」

外婆叹气地说。

冰箱剩下的两瓶啤酒飞快被勇志喝光,还一脸不过瘾的样子,外婆问他敢不敢尝试药酒,他大言不惭说自己天不怕地不怕。

当外婆用木杓从内有七八条各式毒蛇缠绕的玻璃缸翁,舀出一大杯味道刺鼻的黄褐色浊酒时,他不自觉咽了一大口唾液。

可是大话已经说出口,他硬着头皮喝下,呛的他拼命咳嗽,药酒的後劲强烈,喝下四、五杯,他意识仍然是清醒的,说话却开始肆无忌惮。

「跟她在一起很快乐,分开却也不会特别想念,何雪就不是这样子,无论睡着,还是清醒脑袋里塞满了她的脸,怎麽说呢,那是种压倒性的思念,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他想,在外公外婆的年代,大多数的人到了适婚年龄听从父母之命,乖乖去相亲,跟门当户对的人结婚。看他们一辈子待在偏僻的乡下,守着一片不大不小的农田维生,百分之百是大多数人中的其中之一,懂得养家活口生小孩,哪会懂得爱?

「我们是自由恋爱,不但如此,我在结婚的一个礼拜前,从台北私奔到这里来。」

「外公和你都是台北人?」

「他二十三岁,我十九岁之前都是。」

「一点都看不出。」

「像是乡下人对吧?」

「妈从来没跟我说过。」

说到这里,勇志酒醒的差不多了。

「我没告诉过她,你要她怎麽跟你说?」

外婆继续说。

「看了不要吓一跳,当时我的未婚夫是他喔。」

她从茶几下连同藤条将一大叠周刊搬到桌面上,藤条被她往沙发扔,然後叠上一本又一本的杂志,直到她找到要的那一本。

外婆指着一本这个务农家庭格格不入的商业周刊封面,封面是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白发苍苍,皱纹密布,面貌老态毕露,眼神却锐利像个三十来岁的壮年人,气宇轩昂坐在办公桌上,旁边标题写着,雄心不老,为他这个人下了注解。

这个现年七十岁,拥有一个跨国性集团,常上新闻对国家大政、经济政策侃侃而谈,亲身率领经营团队长达四十余年,是位连勇志也耳熟能详的大人物。

「不要跟我开玩笑了。」

勇志当外婆在跟他说笑,嘻笑着说,外婆严肃的神情让他不得正经面对。

「你没骗我?」

「我们以前是住在隔壁的青梅竹马,在你外公出现前,感情好的不得了,我爸妈,就是你曾祖父、曾祖母对他满意极了,认定他是唯一的女婿人选,坚决反对我跟你外公来往,不久後你外公收到兵单。他想说,得不到我家人的认同,家世背景又悬殊,认为我们终究无法幸福,然後你外公入伍後,我收到他寄来的一封分手信,这段感情就这麽草草结束了。」

「可是你们後来还是私奔了啊?」

外婆故意在关键处停顿下来,卷起袖子挟了两三颗花生,连同一筷子姜丝、香菜送进嘴里,豪迈大口咀嚼,喊着口渴,使唤勇志去便利商店买冰凉的啤酒回来。

勇志心不甘情不愿,连钱都忘了跟外婆要,火速冲到巷口的便利商店,自掏腰包买了六罐啤酒,再到对街面摊切了一百块的卤菜,他有预感这会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当作是看一场电影般地对待,要细细品嚐才行。

焦急等到外婆解渴,在他苦苦哀求,提示刚刚中断的地方,她酝酿好情绪重新娓娓道来。

「两年後,我以为自己完全忘了他,决定嫁给青梅竹马,想不到……」

「你跟外公重逢了?」

勇志用从电影学到的经验,永远是一场邂逅注定了人的命运,又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所改变,这是人生最精彩的部分,少年们向往的就是惊险曲折的冒险过程。

在勇志存放DVD影片的柜子里,文艺电影之外,绝大部分都是像是法柜奇兵、魔戒、古墓奇兵、不可能的任务之类刺激,蕴含着历史、解谜或是神话的动作片。纯粹打打杀杀的镜头吸引不了,对未来怀抱着梦想的孩子。

「没错,你猜,我们在哪里碰到面的?」

她得意微笑着,似乎很有把握,勇志想破头也猜不出这个地点。

「外公跑到你订婚的会场拉着你逃跑。」

「几十年前做这种事会被人活活打死。」

勇志一连猜了八、九个地方,饭店、餐厅、公园、学校、国外、河、海边,在外婆逐一摇头否定後落空,无计可施眼巴巴等待外婆说出答案。

「我在试婚纱的时候,他到店里来送货,看见我穿着婚纱傻到说不出话来,他是个很认份的老实人,没做过超出自己能力范围外的梦想,可是那天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趁老板进入拿货款给他时,用摩托车载着我到火车站,买了两张车票带我到,我们都没来过的台东。」

「会不会太梦幻了点。」

「那是你们的用语,在我们那年代这叫惊世骇俗,倒行逆施,所以当你妈抛下你,跟别人远走高飞时,我跟你外公都暗自觉得这说不定是我们当年伤害他的报应。」

「这是两码子事吧,你跟他又还没结婚,更没有小孩。」

「在那时候缔结婚约就跟出嫁没两样了,他把我当成妻子般地看待,全心全意爱我,辜负了他这份心意就是我不对,你外公跟我有同样的想法。而且啊!我们到台东後,从结婚到买田、买房子全靠着当掉他送我的钻石戒指换来的钱,欠他实在太多太多了。」

「为什麽不去找他,当面跟他道歉?」

「哪有脸去见他?」

「都这麽多年过去了,我看他不像是个斤斤计较的人。」

勇志拿着杂志,反覆端详这张不可一世的脸,他傲然的眼睛里,有股难以言喻的温柔。

「等我死了以後,你去找他,帮我跟你外公道个歉好吗?」

外婆跑进房间,谨慎地捧着一个蓝色碎花布出来,用触摸一只蝴蝶羽翼的轻柔力道捏住布的折角,拉开後,是一枚样式简单,闪烁着耀眼光芒的钻石戒子,用来套入手指的一卷银色,随着时间过去氧化褪色发黄,环带上刻着的细致文字却因此更加明显。

这颗单钻尺寸相当大,不会监赏的人也能轻易判断它的价值不斐。

勇志最为笃定的是,这一枚戒子的指围,根本就戴不进去外婆肥短的手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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