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当欧麟将车子驶进别墅的车库时,姜薇安早已在行车过程中沉入梦乡。毕竟她写程式写了一整天,精神上已经十分疲惫,而欧麟就在她身边,让她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在安心的感觉中逐渐入睡。
欧麟熄了引擎,却没有叫醒她。他先下了车,再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小心翼翼地将她从椅座上抱了起来,抱着她走向主宅大门。
管家齐叔听见汽车引擎声,知道男主人归来了,早已站在那里等候,「少爷,你回来——」
「嘘!」欧麟立刻向他眨了眨眼,要他小声一点,「薇安已经睡着了,讲话别太大声,会惊醒她。」
「是。」齐叔怔了一下,点头应道。
每每当他看见少爷和薇安小姐感情甚笃而近乎暧昧的互动,总是有一种难以辨认的错觉;尤其这些年来,薇安小姐已从一个懵懂天真的孩子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少女,她与少爷之间原本就无法与「父女」一词挂勾的年龄差距,似乎也愈来愈显得无足轻重。
而这种感觉显然也不只是他一个人才有,梅夫人更加介意。也难怪这一、两年来,梅夫人对於少爷的婚事更加关切,积极地安排各式会面,要少爷多认识认识国内的名媛小姐们,以断绝外界那些愈来愈沸沸汤汤的流长蜚短。
「少爷,我去准备一些点心给您当宵夜吧。」
「齐叔,不必了。时间也很晚了,你先去休息吧。安顿薇安的事,我自己来就好。」欧麟说完便抱着薇安往二楼的主卧房走去,将一脸困窘的齐叔留在楼下。
走进自己的房间之後,欧麟动作轻柔地将熟睡中的她放到柔软舒适的大床上,只见她稍微翻动了一下,又侧弯着身子继续睡去。
欧麟的唇角不禁扬起浅笑,自从薇安与他一同生活,她的习惯性睡姿一直没有改变;唯一的差别只在於,现在她已经可以一个人安然入睡,而不至於频频在惊惧的恶梦中惊醒。
还记得两人共同生活的前半年,相隔不到几天,她总会从梦境中哭喊着醒来,当他看见她那泪痕狼藉的脸蛋,心里就是一阵抽痛。他几乎没有想太多,索性把她抓进自己的被窝里,在第一时间用实在的拥抱使她镇静下来,试图缓解深埋在她潜意识中的不安与恐惧,直到她能重新入眠。
两年前,梅韵姨妈提出让她重念大学并住校的建议时,他除了不舍,也担心她会无法适应陌生的环境,要是她又开始做恶梦了,而他却不在她身边,该怎麽办?还好,这一切都是他多虑了,她似乎把自己打理得很好,不让他多操心。
欧麟一边回想着一边替她褪下鞋袜、外套,再拉起被单将她裹紧,怕她着凉。确定她依然熟睡之後,他才扯下系在脖子上一整天的领带,从衣橱中拿出一套换洗衣物,走进浴室洗澡。
当他穿着睡衣、顶着一头湿发从浴室中走出来时,已是凌晨一点半。本来想用吹风机吹乾头发,但看见她的睡颜,又将插头拔掉了,乾脆坐在床边的躺椅上一边看书一边等待头发自然乾燥。
「唔……」十几分钟後,姜薇安因为极度口渴而逐渐转醒,在床上翻了个身,想起床找水喝。
「薇安,怎麽了?又做恶梦了吗?」欧麟察觉到她的动静,立即放下书本,坐上床沿,摸着她的脸颊问道。
「水……喝水。」她半睁的眼睛,有些迷糊地吐出这几个字。
欧麟稍稍放了心,从书桌上的水瓶中倒了一杯冷开水,将杯缘凑到她嘴边,让她慢慢地喝。
姜薇安喝了水,原本浓厚的睡意也减退许多,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欧麟的床上。
咦……已经到家了吗……很明显地,她刚刚在车子里就睡着了。
「你怎麽不叫醒我?」她勉强撑坐起来,揉揉眼睛,试着让自己清醒一点。
「看你睡得那麽熟,我不忍心叫你。」欧麟不介意地笑笑。
「你的头发怎麽湿湿的?」
「刚洗完澡,还没吹头发。」
「你这个笨蛋,这样很容易闹偏头痛的。」姜薇安边打呵欠边走下床,重新将吹风机插了电,自己站在他面前,替他吹乾头发。
「我说了不想吵醒你。」欧麟闭起眼睛享受她的服务,脸上始终泛着笑意。
「你知道我向来浅眠,根本不差这一次。」他只忙着照顾她,却这麽苛待自己,这样的「监护人」很难让人放心吧。姜薇安暗暗苦笑。
「薇安,你真的长大了。」欧麟觉得头发乾得差不多了,索性按住她的手,将吹风机关掉搁置在一旁,拉着她坐在自己身畔。
「我已经十八岁了,当然长大啦。」姜薇安不明所以地回道。
「是啊,十八岁……都四年了。」这四年,过得真快。欧麟心想。
「你看起来还是跟以前一样,没什麽改变。」她认真地凝望着他的脸,随心所欲地用手指触摸他方亮的额头、略微偏浓的眉、挺直的鼻梁,除了岁月为他增添了几分成熟稳重,这张轮廓深邃、五官分明的脸庞并无太大的变化。一直都是两人初识时的那副模样。
「可是你长高了,也变得更漂亮了。」欧麟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说道。
「欧麟,你现在是用『爸爸』的眼光在看我吗?」她笑着反问。
「我想是有一点吧。」他也笑。
「虽然我一直都认为,就算你收养了我,我们之间也永远不可能是父女;可你觉不觉得,现在就连收养这层关系也变得愈来愈模糊而难以定位?」
「嗯,是这样没错。不过,我还是你的监护人,这一点不会改变。」
「但我已经快要成年了,欧麟。老实说,你养育我的义务也彻底尽到了。」她说着说着便感到一股难言的沉重,眼眸低垂。
「所以?」欧麟知道她的话还说不到一半,定定地瞧着她。
「我想,我有能力可以自立更生了,不会再变成你的负担……」
「薇安,你又在说傻话了。」欧麟轻喟一声,让她更靠近自己一点,柔声道:「你从来不是我的负担,从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後也不会是,我要你记住这一点。」
「是吗?」
「就是。」
在他的保证下,姜薇安稍感心安地吐出一口气,然後侧转过身,神情郑重地与他平视,「欧麟,谢谢你安慰我,可是我知道,我们的关系不可能一直这样维持下去。」
「哦,怎麽说?」他耐心地静待下文。
「因为名正言不顺呀!一个三十四岁的有为青年,身边却有一个十八岁的……呃,我暂时不晓得该用什麽称谓,不过这不是我想表达的重点。总之,像我这样的存在,看在任何人眼里都有几分诡异。而且重点是,这个年轻男人还是一家大企业的CEO,尽管他的条件这麽好,却因为身边跟了一个大『拖油瓶』,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女朋友……」
「呵呵,我还以为你要说的是什麽严重的大事情,没想到居然是这个。」欧麟云淡风轻地笑出声来。
「到底哪里好笑了?」她不解地反问。
「你刚刚说话的模样简直就是梅韵姨妈的翻版,我还以为你对她那些『复古』的论调不甚认同。」
「我是很正经的!而且梅阿姨说的也不完全错误,我很难不焦虑……」
「你有什麽好焦虑的?」
「我很害怕自己就是导致你生活不美满的主因!」姜薇安讲到这里,音量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情绪激动地将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薇安,你想太多了。我目前的生活过得很好,没有任何不美满的地方。」他的语气依旧温和,搂了搂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再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更重要的是,对我来说,你是其他人都无法取代的人。」
「你也是我最重视的人啊……」不知为何,姜薇安有些心烦意乱,索性向後仰躺在床上,怔怔地盯着天花板,不再看他,「但正因如此,我才希望能看见你找到真正的幸福。」
欧麟也学她,目光却紧盯着她瞧,「你可以说说看什麽叫做『真正的幸福』?」
「嗯?」她侧过头不明白地望着他。
「我倒是认为这样的生活没什麽不好,公司已经步上正轨,运作稳健,你也平安顺遂地长大成人,朝你热爱的方向发展,对我来说,这就是极大的幸福了,我不认为自己还有什麽缺憾。」
「怎麽会没有?」姜薇安翻转一下身子,双肘支撑在床上,让自己的脸面向他,正色道:「你就少了一个女伴,一个可以共组家庭的伴侣。」
「我早就拥有自己的家庭了。」欧麟完全不认为自己目前的单身状态是个问题。
「欧麟,你知道我说的是什麽,别顾左右而言他。」
「我也没有在跟你开玩笑啊,薇安。况且这种事情本来就强求不来。」
「你每次都是对梅阿姨这麽说,连我在旁边听了都晓得你是在敷衍她。你以为我会相信?」
「这的确也是事实啊!她每回介绍给我认识的女孩子不都是那种温柔贤慧的名门千金吗?一看就知道是不可能了。」
「那你喜欢的是哪一种类型的女孩子?」她顺口问道。
「薇安,你该不会想要当我的媒人婆吧?」他挑了一下眉毛,漫不经心似地反问。
「我才没那种闲工夫!」姜薇安避之唯恐不及地撇了一下嘴角,她才不会那麽想不开,没事找事做,「只是好奇而已。」
「那就别问了,我自己心里有谱。」欧麟顺水推舟地说。
「最好是这样。年轻又多金的单身男人叫做黄金单身汉,可是单身男人一旦上了年纪就不再有差别,全部都是老光棍了。」
「呵,你倒是比我本人还着急。」
「我才不着急,但愿明天梅阿姨又带了『新菜色』来访的时候,你还能笑得出来。不,要你笑好像太为难你了,只要你别摆着一张臭脸就好,以免吓得人家花容失色。」
「薇安,请问你是在亏我吗?」
「哎呀,居然被你听出来了。」
「真没礼貌,看我怎麽教训你!」欧麟说毕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扑向姜薇安──搔她的痒。
「啊──不行!太卑鄙了啦!别这样──」她惊叫出声,试着要躲开他的呵痒攻击,却仍是被他抓个正着,再用力挣扎都没用,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说,投不投降?」他抓住她,半威胁半开玩笑地问道。
「好好好,我投降、我投降!」她连忙求饶道。她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别人搔她痒。
「算你聪明。」见她喘红了脸,欧麟适可而止地停下动作,轻轻地拍抚她的背,让她呼吸顺畅一些。
「你太过分了,专抓我的弱点猛攻,一点都不君子。」她不禁双唇微噘地细声抱怨着。待气息恢复平稳後,却瞥见床头柜上的闹钟已经是凌晨两点半,讶异地坐起身来,「时间居然已经这麽晚了,我回我房间睡。」
「薇安,留下来陪我。」欧麟及时拉住她的手臂,再次将她拉进自己怀里。
「为什麽?我睡觉的时候会翻来翻去,而且还会踢被子,跟我睡在同一张床上,你根本没办法睡得好。」
「呵,我不介意。你两个多月没回家了,我想和你多一点时间相处。」
「好吧,不过你要是失眠的话,可别把这笔帐算在我头上。」
自从他们一起生活之後,彼此之间的互动一向如此亲昵,所以姜薇安也不觉得和欧麟同床共枕有任何不妥,因为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家人。
十五岁以前的她经常做噩梦,梦境大多是父母悲惨地死去、留下她孤零零一人的悲伤画面;每每在这种时候,欧麟一听见她的哭泣声,便会主动把她抱回自己的床上,用他的手臂环拥着她,轻轻拍抚着她的背,直到她再度安心入眠。
久而久之,对他的依赖渐渐成为一项难以戒除的习惯,虽然随着年岁增长,她意识到自己必须学习独立,并强迫自己克服黑暗及一连串的失去所带来的恐惧,但欧麟偶尔仍会要求她和他共宿一晚,而她很难拒绝。
欧麟为她拉上被单盖好,依旧让她舒服地枕在自己的臂弯里。
「欧麟,谢谢你。」她闭着眼睛,轻声地对他说道。
「谢我什麽?」欧麟笑着用手心抚摸她的细嫩脸颊。
「给你猜。」
「我猜不到。」
「那就算了,当我在胡言乱语。」
「睡吧,明天可不能睡太晚。」
「嗯,晚安。」
「晚安,好好睡。」他在她脸颊上轻轻地亲了一下,等她阖上了眼,他才跟着闭目入睡。
窗外,夜幕正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