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一望无际,看似要滴出水来的清澈蓝天,不一会儿却乌云满布、风起云涌,上百只乌鸦成群划过天空,插在营帐上用赭色写着「梁」的金边褐色旗帜,嚣张狂妄的大肆舞动着,彷佛妖魔张牙舞爪,那垂吊着的牌子的木头在狂风中被吹的轧轧作响。
在帐中的士兵们纷纷停下手边的工作,走出了帐篷,仰头眯着眼看着这样突如其来的风云变色,吱吱喳喳地讨论起来,人声嘈杂混合着狂暴的风声,一下子整个军营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诡谲。
「是何事使得今日营内如此不安宁?」大帐中和谋士讨论策略的大将军梁超,感受到帐外一片混乱,抚了抚胡须,扬起眉和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领着一行人走出大帐。
狂风阵阵袭来,看到军营内士兵们抬着头看天,梁超也把视线移向阴暗到不寻常的天空,皱了皱眉,无法解读这样没有逻辑的奇怪现象。
「如此成群的乌鸦,不是个好兆头,似乎……」尾随在後的谋士,顿了顿,神情严肃地看向梁超,「会有不祥啊!」
不远处传来马蹄声,梁超看向声音的源头,发现是自己人,松了一口气,走向前想打听些消息,却瞥见这群人的身後,下了马的白璃。
白璃笑脸盈盈地走向梁超,行了一个礼:「小女子白璃,本为江南纱厂商之女,两年前受吕渊所害,因而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却迟迟无法为家人洗冤,伤心欲绝,後来听人说梁将军为一盖世英雄、无人能敌,有意讨伐吕渊,因此前来投奔,盼能平息白家人的冤气。」
「我能明白姑娘的一片苦心,但这军营内的工作皆是粗活,姑娘一个瘦弱的女子,恐怕无法承受。」
「不劳将军烦心的,离开了白家,白璃每每过着居无安所的日子,看过了人世间的无常,白璃不怕吃苦,只求一个容得下白璃的地方。」她没有哭、没有眼眶泛泪,只是眼神坚定地望着梁超,那双眸子纯净无波,是旭日初起。
梁超也不是不心疼她的遭遇,吕渊的野心和残暴他也清楚,多少毕生心血最终毁於一个外人的手里,他能懂那种「眼看他起楼台,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人生虚华如梦,只不过这样一个绝世佳人入了军营,怕是乱了军心。
看出梁超眼中的犹豫,红颜祸水,这是从褒姒到杨贵妃都能理出的道理,梁超的顾虑,当然也是能够被了解的,白璃含笑,眼中却多了三分遗憾,再次行了个礼:「将军的心思,白璃自然能够明白,白璃只望在江南时,能够盼到将军的好消息,如此,足矣。白璃告辞了。」
旋身,白璃此时的背影如梅花悬於风雪中,果决坚毅,却又孤高自赏。
梁超看在眼里,却是几分不忍,在这山河破碎的时代,眼前女子的身世就如雨打萍,她漂泊无依,美貌是她唯一的依靠,却也是最残酷的武器,灾难会到来,他是知道的。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後各分散……各分散……」白璃琴弦般细腻的声音悠长、凄美的滑来。
「白姑娘,你就留下吧。」梁超决定一赌。
完全在她的掌握之中,白璃没有惊讶,朱唇咧了开。梁超并没有立刻被她的美色所惑,但他毕竟是个人,人永远无法冷血,这是她清楚的,尤其对於她所捏造出来身世浮沉、繁华昙花一现而楚楚可怜的女子,还有谁能不动恻隐?
她也没有想要害谁,只想夺回她被削去的尾巴。还有找到那个,曾经救了她一命的黑衣男子,她知道他就在这里。
他还好吗?若能见上一面,若能见上一面……就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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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时,白璃为士兵们斟酒,营火忽亮忽灭,这些晕眩在酒中的人们,正如飞蛾扑火,妄想用各种方式讨好白璃,只求她一颦一笑一个眼神。
白璃当然也不是不解风情的女人,时而斜倚在某个士兵的怀里,喂酒;时而一个柔媚的眼神,就惹得士兵们心花怒放;优美的舞姿像群花间的蝶,嘴角一勾,又吸取了几朵似蜜的魂魄。
梁超早已预料到这种後果,於是便使白璃为贴身婢女,不再让她接近士兵扰乱军心。
某日,白璃奉命将食物送去给一个据说是违反军令的兵,被囚者的名字叫孟旭。
步入那间独自被隔离在远处的帐,白璃先请守门的两名兵回去用膳,帐里的灯光昏暗,唯有一丝丝的光线能透过帐顶的破洞穿入,被绑在中央木头上、垂着头,发丝凌乱、衣衫破烂,这毫无生气的男人显得狼狈不堪。
听见人的脚步声,孟旭微微抬头,瞥见手持餐盘的白璃。孟旭傻住了,逆光站着的白璃有如天上降下来的仙女,虽然没有见过仙女是何等模样,但眼前女子的美貌却如此不与凡间相容,他只是惋惜。
「小女子白璃,奉将军之令前来伺候孟公子用餐。」白璃行了一个礼,步入孟旭面前,蹲了下来。
那样一个优雅的身段,孟旭是看的目不转睛,那样一双星眸如天上的星辰闪烁、花瓣般的薄唇随意的轻启,都能掳获千万人的心,玉瓷样的皮肤晶莹滑嫩,这样的一个女子还不是人间随处多得的,他心想。
随後不屑的轻哼了一声,撇过头不再去看,讪笑道:「我看那老梁又是要耍什麽招数,使我孟旭死而无憾了吧。姑娘你请回吧。」
久久不见任何动静,孟旭纳闷的再度抬起头,却对上白璃一双硕大的眸子,只盯着他瞧。
她记得这双眼,清澈的像高山的雪水,没有丝毫尘世间的混浊,明明紧张,却故作镇定的表情,她记得,她第一次为了一个人,掉下一滴不舍的眼泪。
那时他挡在她的面前,不管她是不是妖。他一护她,於是整个世界就与他为敌,只为守护他的信念和纯真。
「姑、姑娘!你……」孟旭被瞧着不自然,尤其是白璃这双彷佛能看透红尘的眼。他只觉得全身赤裸,像所有的心思都会被她知道得清清楚楚。
「疼吗?」白璃一只白玉般的手抚上孟旭颈上一道已经淡了,却还看得出红肿的疤。
孟旭一怔,向後一缩,神情透露的是困惑与不安。
白璃轻抚着这道疤,被寒冰包覆着的心,却一阵猛然的刺痛着,表情显出强烈的痛苦,左手抚住胸,她蹙着眉好奇地望着自己的胸口,她是妖,心是不会跳动的,但这是却是千年来从未有的感觉。
她疼,而且很疼,但她却疼得很痛快。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还有心的存在,她甚至快忘了。轻笑着,看向孟旭,这次,却多了几分柔情。
孟旭无法解释,他清楚他从未见过眼前这位女子,但心里的某个声音却让他觉得他们似曾相识,难道是在梦里?
「白姑娘,恕孟旭冒昧,敢问我们可曾见过?」
「若相见已不似初识,曾经见,或者不见,又有何差别?『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孟旭不解的皱眉,但这一皱,却教眉头上一条未癒的伤疤渗出了鲜血,孟旭紧闭上眼,抿一抿嘴,等痛楚过去,笑道:「不好意思,让白姑娘见笑了,孟旭不是个聪明人,无法了解姑娘话中……」
语未毕,却见白璃双眼闪烁,在那样灵动的眸子里,看起来格外动人、惹人怜爱,她望着那道渗血的疤,一阵酸楚油然而生。
眼前的这个男人原来可以不用受这些苦,若当初不是他救了她,或许还能像其他的兵一样,坐在营火边用着晚膳,她知道给他的碗里有毒,虽然孟旭的相貌依旧英挺,但却面黄肌瘦,当然孟旭也知道,所以他从来不碰。
这样生活了两年,他是如何撑过来的她无法想像,也不敢想像。
她想哭,但她不能,也无法,即使她想。
「为何……要救那只妖,值吗?」白璃别过头,她突然很恨自己。
她恨自己被捉到、恨自己保护不了他、恨自己……
「牠曾经救了我的亲人,我只是还牠一命。我没看过牠杀人,却亲耳听到牠救人,如此,妖还是妖吗?」他笑,笑的天真无邪,原本黯淡无光的脸,撒上了笑容竟格外好看,像阳光下在草原奔跑的少年,青草味被风吹着闻起来特别舒服。
她一愣,身子却微微颤抖。
她恨自己,似乎爱上他了。
「姑娘问我救了牠值吗,当时牠离去前,为我掉了一滴泪,那滴泪打在我身上,我只觉得我感受的到牠,牠的痛苦、牠的无奈、牠的愤怒、牠全身冰冷、牠被世界唾弃,只因为世人认为牠是妖,那时候我只知道,我做的选择是对的,牠想活下去。」孟旭接下去,回想的样子突然让他透出微微的幸福,嘴角淡淡的笑:「若结果都是死,那麽值不值现在已经没有差别了,那老贼可能最近就会要了我的命。」
顿时,一个拥抱包裹住了孟旭,白璃轻柔的抱着他,孟旭的脸靠在她的肩上,还可以嗅到发香透着一股清香,他一愣,脸颊满是通红,无法想透自己做了什麽惹来这样一个投怀送抱,只更加确定他们必定曾经见过。
白璃松开了他,一只手抚在他的脸上,眼神中满是心疼,孟旭只感觉到这只手格外的冰冷,像冬天里的河水,冰的刺骨。
暧昧的气氛在帐篷中散开,孟旭轻轻咳了几声,想化解这样的尴尬,挤尽了脑汁,问:「白、白姑娘为何会到此处,军营里都是粗活,怕姑娘是不好受。」
「有个人,曾经救过白璃,白璃只是想还他一命。」她起身,行了个礼,随後告辞。
她想救他,无庸置疑,但梁超似乎几日内就会将孟旭依军法处死,她得先夺回她的尾巴,即使救他,使得她修行千年的结果破灭,无法成人,但她甘愿。
她唯一确定的是,她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