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书坊中,邵煊脸色微愠、抱臂倚立柜台前。回想刚才临睡前手机突然响起,看见来电显示时愣了下……孟思珝从没这麽晚打电话给他,但随後又想,似乎也不曾接过她主动打来的电话。
手机里的争执让他好讶异,他知道孟思珝个性独特,跟一般女孩家比算是沉着稳重,到底是什麽事触怒了她,让她激动成这样?
听出两人争执原因和孩子有关时,他翻身下床抓起外套冲出书坊大门,下意识朝育幼院的方向找,找了一段路还是不见两人身影。
「女人打架有时比男人还狠,真怕你们完全失控。讲!在吵什麽?」他扳起脸,望着平时感情不错的两人,现在各据沙发的一边,唐美菲沮丧恍神着,孟思珝倒好,绷着脸气得相当有精神。
「是我的错……」唐美菲幽幽望向他。
静静听她简述不懂事的从前,邵煊没太大反应,不意外也不吃惊,眸光略冷不知在想什麽;另一边,孟思珝脸色越听越不耐,频频改变坐姿表达心里不满。
听完唐美菲的告解,邵煊缓步踱至她面前,就着明亮灯光看向她的脸,长发凌乱、左颊微肿,蹙眉说道:「思珝,你手劲真重。」
「什麽?」孟思珝倏地转头,被他诬赖似一脸气鼓瞪着。刚才的确为了抢回手机故意绊倒她,但她并未出手打人。
「不是!不是思珝……是我个人的私事……」唐美菲赶紧低下头,十指胡乱扒顺长发,不让邵煊继续研究她的脸。
这私事应该是她今晚情绪崩溃的主因,心灵脆弱到想抓住一个可信任之人,将埋藏心中多年的秘密和压力一次释放。邵煊心里忖度着,见孟思珝在另一边沙发瞪着自己,小心眼的计较模样令他忍不住莞尔。
来回踱了几步後,他柔声向唐美菲探问:「那个孩子……是安安?我曾听亦怀说过,安安是院长自一个小妈妈那里抱回来的,她本来想带着孩子自杀……
唐美菲听了眼泪落得更凶,咽哽承认:「不久前……我看到他画的父母想像图,爸爸穿着西装提着公事包,妈妈端庄贤淑,我实在没脸认他……」
「那只是你逃避的藉口!」一听她默认,孟思珝气得自沙发上跳起,忿忿指着她。
「思珝,他真的不喜欢我……」唐美菲泪眼望着她无措说道:「安安喜欢你,他会送你最喜欢的昆虫;但是我每次接近他,试着引导他说话,他总是跑掉,现在开始躲我……」
「你狠心丢下他,难道就不该承担被讨厌的後果吗?不管怎样,就当赎罪,你都必须承认!」
「思珝,我找不到坦白的时机,就是开不了口,我舍不得看他脸上笑容消失,他在亦怀身边比较幸福……我不知道我可以给他什麽……」
「亦怀哥没有义务养他!」
被孟思珝毫不留情的指控,唐美菲掩面泪如雨下,不知如何表达心中懊悔和矛盾;邵煊见两人再次陷入僵着,满面无奈走到唐美菲身边,轻轻按住她哭得颤动的肩头。
「我想……亦怀是个心细之人,这麽简单就能取信於他吗?他明明怀疑你的人品,却留你在院内帮忙那麽久,或许早查觉到什麽。」他点出自己深思许久的结论,依杨亦怀的个性,早将育幼院视为终身职志,不可能留着一个会偷取院内钱财或机密的人在身边。
「那是因为院内的志工阿姨受到恐吓不断离开,他逼不得已才让我留下帮忙。」
「我不这麽认为。」邵煊摇头一笑,「对孩子,他的心是软的,大人有诚意反省,他绝对不计前嫌重新接受,或许……他早在帮你了。」
唐美菲闻言愣住。
「人心因为有了情、有了牵系,所以才有那麽多的逼不得已和矛盾,重重阻碍着;也许不是现在,但我相信会有相认的机缘。」
唐美菲闻言面上既复杂又感动,拭去眼角的泪坚定说道:「邵煊,谢谢你的谅解……我会记住你的话,不会放弃。」
邵煊微笑颔首,见她歉然望着孟思珝,道了声「再见」後离开书坊,心里暗松口气。
「为什麽这样算了?为什麽你可以那麽简单放她走?」孟思珝满脸失望瞪着他,无法接受他的做法。
「思珝,她有她的苦衷……」
「那又如何?这麽多年来,她自私想着自己,有没有想过安安的心情是怎样?」
邵煊不语,凝望她的眸光渐沉。
「小学美劳课要画妈妈,我连她的脸都不记得;被学校强迫做了六年的母亲节卡片,没有一张送出;国中三年的母亲节合唱比赛,我无法拒绝参加,每一次都是酸着眼眶唱……为什麽学校不放过单亲的学生?」
「思珝,我懂你的心情……」他想解释,她却摇头不听。
「出了门,到处可见妈妈牵着孩子的景象,气球、棉花糖、月亮、星星……这些全部会联想到妈妈。所谓的坚强是怎麽来的?全是来自周围人事、这世界一次次无心的伤害!刀割般割到你的心麻木没知觉,美其名称做『坚强』!」
不曾见她那麽强烈扞卫自己理念,连他的安慰都不要,话也不听。邵煊见她越说越激动,一字一句隐隐触动灵魂里的什麽,心口没来由的绞痛了下。
「安安一定是和上天赌气着——我再也不说话了,除非把妈妈带来我才说话。孩子思念妈妈的心是很寂寞的,如果妈妈死了,孩子仅仅思念;如果不知妈妈在哪,孩子会做一些事去祈求,傻傻的任性的想交换妈妈回来!」
眼泪断线似滑落,那一霎莫名气起邵煊消极的处理方式,她跺了下脚转身冲出书坊大门,沿着骑楼跑没几步,右臂一紧,身子旋即被随後追出的邵煊拉回。
「思珝!说好不再恨的。」他双手紧扣住她双肩,分不清是什麽心情,只觉自己没办法放任她就此回家。
她闻言浑身一颤,泪眼望着他半晌答不出话。是啊……说过不再怨怼,但是遇到事时怎麽还是那麽不甘心?
「思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苦处,十个人有十种故事,千个人有千种故事,没有一个人的故事是相同的,说不完也听不完。」他弯下身,温柔望着她的眼。
「可是我……好难受。」寻求支柱般,她伸手揪住他外套一角。
她哭得他的心乱成一团,邵煊长长叹了口气,伸手勾住她的後脑抵着自己胸膛,俯下脸轻声说道:「你真傻!骂我对安安冷血也好、无情也好,这是别人的故事、别人的回忆,你不要这麽认真插手和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