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孟思珝不断回想小阳和佳真的话。
就算口头鼓励了这些孩子,也无法改变原生家庭现状,最沉重的,是这种爱莫能助的感受,心里很想改变某些人事,却发现自己能力微小如蚁。
行经租书坊,习惯性向内望上一眼,没想到竟和站在柜台後的邵煊四目相对,她心尖轻颤了下,喉头一哽,涌起满腹的话想对他说。
邵煊见她欲言又止神情有异,伸手朝她招了招,这一招不得了,她完全无法抗拒,游魂似被他勾进租书坊。
「咖啡,要吗?」望着她微红眼眶,他温声问道。
「好啊。」拉过椅子坐在柜台前,见他消沉那麽多天,今天难得有点精神想抬摃,不自觉酸酸问道:「老板,你常泡咖啡请路人吗?」
「当然没有,只有客人内阅两小时以上我才会请咖啡。」他微笑道,打开玻璃罐,舀了两匙咖啡豆进磨豆机里,霎时又是满室咖啡香。
「我还以为那天喝到的咖啡是独一无二……」
「哪天?」
「就那天!我在你店里只喝过那麽一次咖啡,你好健忘!」她拍桌强调。
「我以为女孩家会希望我忘掉那天的事。」舖进滤纸,他要笑不笑瞥她一眼。
孟思珝又窘了,别开脸。的确!哭成那样又不是光采到值得流传之事。
「这种冲法叫滤泡式,是我太太教的,」秋阳自玻璃橱窗斜洒进来,邵煊俊颜微垂,手中细口壶缓缓旋圈,咖啡粉随着热水注入蒸滚出一层细致气泡,「她爱喝咖啡,可惜生病後身体不允,於是改泡给我喝,虽然嘴巴说只闻咖啡香,但每次端来给我时,看杯缘淡淡唇印就知道她有偷嚐一小口。」
原来煮咖啡是他和妻子的共同回忆……好狠!竟然磨煮他和妻子的回忆让她喝。望着他盈溢柔情的眼眸,孟思珝心口酸涩了下,心情更加郁闷。
「不过对我而言,泡出去的咖啡都是一样,不同的是喝的人。」他专注冲着咖啡,没查察她脸色异样。
「喝的人?」
「边哭边喝的,目前只有你一个。」
「唉唷!又挖苦我。」她气窘叫道,心里有种奇妙异感,至少她在他心里比起路人客人还是有一点区别。
心情莫名乐了起来,有种想飞上天的轻飘感,讶异自己的愿望怎麽那麽小?只要他待她有一小小点的好,就觉得满足。
「请。」他将刚冲好的热咖啡缓缓推至她面前。
孟思珝瞪着那杯冒着热气的纯净黑咖啡,顿了两秒抗议叫嚷:「糖!奶球!」
「先嚐一口。」
有没有这麽听话?她好乖,马上捧杯啜了一小口,又别开脸吐吐舌,「这麽苦!老板,你真的喜欢喝黑咖啡吗?」
见她苦着脸,还是别虐待她吧!邵煊抿唇促狭一笑,拿出奶球和糖包递给她,淡淡回道:「应该说,喝的是一份心情吧。」
「老板!我现在心情已经够苦了,你还强迫我吃苦!」
「嗯?」他俊眉微挑询问。
「我刚刚接收育幼院里几个『孩子的回忆』,现在憋得好痛苦。」她揪住胸口趴倒桌面,打定主意回家後要狠狠写个三大张信纸抒发。
「请说。」
「欸?」倏地抬头望他,这意思是……用讲的嘛会通吗?
「反正……店里现在也没客人。」他自嘲苦笑。
满脸感动,竟然愿意听她说话,这绝对可以让她心情乐上三天,突然理解杨亦怀所谓被倾听的感受,原来如此心暖;既然如此,那还客气什麽!马上将小阳和佳真对父亲的回忆全部倾倒给他……
「老板,听完那些回忆,我也不解了,监狱不是会教化受刑人吗?为什麽有人关了五年、十年出来後,又重回原路?」她想起佳真的疑问。
邵煊眸色略黯,边听边整理客人归还的漫画,沉默了下淡淡回道:「监狱虽然隔离了社会,但里头的人却是最复杂的,教化如果没做好,反而会变成犯罪研究所。」
她理解点头,想起新闻中常听到的再犯罪率,有些受刑人在监狱中教学相长後,的确越关越大尾。
「有些人本性难改,在里面悟的,一出大门就忘了;但也有人真心想改过,可惜出来求职碰壁,难以谋生下又走了回头路。」
「所以最大考验是现实。」她轻叹。
「嗯。人心,坚强和脆弱并存,此消彼长,如果本人没有置之死地於後生的决心,禁不住种种考验和迷惑,也就很难切断过去。」
「置之死地的决心?」
「完全断绝以往人际……电话、地址、工作、甚至名字,全部都得舍去……佳真爸爸会走上那条路,也是自己的选择。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总是要付出代价,有时死亡反而是种解脱。」邵煊眼帘一垂掩去眸中微微冷意,言尽於此似,手中书本轻敲柜台拢齐,整叠抱起走出柜台。
听了他的话,孟思珝脑海浮现佳真和小阳落泪的模样,一时有感而发:「老板,我觉得这样的人,不管生或死,都给家人带来许多折磨和伤痛。」
「其实你应该去问亦怀,他接触的案例多,回答的会比我正确。」他漫不经心答道,将怀中的书一本本归回书架上。
「说的也是……」聊到杨亦怀,孟思珝突然想起他的情事,精神一振说道:「今天也听到一则眼镜哥的八卦,是关於他的女友。」
「美菲?她还不算吧。」
「不是现在,是过去式,大概三、四年前吧,孩子们叫她巧薇姊姊。」
邵煊手一顿,一本小说半塞进书册间,整个人瞬间僵立书架前。
「说是乡代的女儿,还给我看了她的照片,很漂亮的女生。」孟思珝并未察觉他的异状,边喝咖啡边看置於电脑前的仙人掌盆栽,玻璃缸一如租书坊橱窗,被他里外擦得乾净,没有任何水渍和灰尘。
「你看过她的照片?」
「嗯。」
「三、四年前?」
「对呀。」
将书本推进书册间,邵煊垂脸陷进沉思中,时而不解蹙眉,时而又像解答出什麽,瞳眸轻闪一丝领悟。反覆凝思後,他旋身走回柜台後,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相框摆上柜台,轻轻推到孟思珝面前。
「这什麽?」垂眸望向相框,第一眼对上照片中央长发飘逸的柔弱女子,虽然气质不同,但那张脸分明和佳真照片里的女子一模一样。她愣住数秒,脑筋一时转不过来,抬眸不解望着邵煊。
「这是我太太,她名字也叫巧薇,你在佳真照片里看到的人是她吗?」他一手撑着柜台,微微俯身凝视她的脸。
他太太?这是怎麽一回事?
孟思珝又垂眸看向照片,第二眼对上站在女子身後,双臂紧紧搂住她的俊色男子,挑染过的中长褐发半束,面上留着修整有型的胡髭,脑海记忆突然翻搅了下,男子似曾的面貌瞬间贴上一抹遥久身影,她眨了眨眼,确定没看错後,颤颤抬眸有些惊慌望向邵煊。
「我说过你很面熟。」望着她见鬼般的反应,他轻叹口气。
真的是他!原来她被他骂过……她震惊到完全讲不出话。会不识得,除了面貌重点特徵改变外,他的气势和过去相差太多,当时的他浑身自信,不像现在这麽消沉,彷佛伸指轻戳就会像气泡般「波」地破掉。
再者,她根本没将那件事记进心里,之後在五金行相遇,她也正处失恋的沮丧期,没有脑力多想其他。
「我……我好白痴!」被捉弄都不知道!一阵热气涌上脸颊,她难堪到想挖洞钻,倏地起身朝门口走去。
「思珝!」
脚步一顿,她脑中还是混乱着,不想转身。思忖着这到底是怎样的缘?
「我没有嘲笑或捉弄你的意思,不想提是因为同一天,我太太昏倒送医检查出脑瘤复发……之後一个人来到这里,能认识你、亦怀和那些孩子,这缘份我很珍惜。」他望着她沮丧背影诚挚说道。
「嗯……」又是太太……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原来她和他,在人海里初次相遇瞬间,也是压在他和妻子的回忆下。
「思珝,这件事对我很重要,你在照片上见到人是我太太吗?」
她缓缓转身望着他,轻点了下头。
邵煊面色有些复杂了,伸手从抽屉拿出摇控器一按,橱窗外铁门缓缓降下,只留下右侧小门。
「你关门要做什麽?」
「既然是情敌关系,当然是找来谈判呀,他知道我是谁,而我不知道他的底细,这样好像不太公平吧。」
「谈判……」双手抱头,小脸一苦。天!她爆了什麽料?
邵煊拿起手机翻找通讯录,播了杨亦怀的电话,接通後说道:「亦怀,有空吗?来书坊谈谈……谈什麽……当然是巧薇的事。」
她一脸无力望着他,这下有好戏可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