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
「思珝,我爸妈今晚有事北上,会暂住我家一晚,顺便想见见你。」
离家後,孟思珝进入一间新公司,同时认识现任男友,两人很快陷进热恋,今天刚好交往两个月。
早班下班後,她带着昨夜拟好的菜单直奔超市采买食材,一路大包小包提到男友张彦钧的公寓,洗手开始准备晚餐。
夏季的傍晚,开窗通风後厨房室温还是直逼三十度,加上油锅煮炸,汗水不停自她额上冒出。忙了一个多小时後总算弄出六菜一汤,她将碗筷整齐排好,随後走进浴室洗去脸上的油汗。
六点半,张彦钧到车站接回父母,一进门,三人初次见面,孟思珝也相当紧张。
「电话中常听彦钧聊起你,叫思珝,是吗?」张母微笑道,一双锐目上下打量她。
「是的,伯父、伯母,你们好。」
四人来到餐厅坐下用餐,席间,张母嚐了一口空心菜後笑笑说道:「这蒜炒空心菜炒得非常香,如果加点沙茶和肉丝进去,口味又不一样了……」
孟思珝愣了下,抬眸望着张母扑着厚厚底妆的脸,眼角无害的笑出几丝皱纹。
「糖醋黄鱼做的非常漂亮,这鱼吃起来……是超市买的吗?蛤蜊汤味道真好,下次可以掺一点冬瓜进去,你的菜,吃起来有一种让人怀念的味道,就好像吃到我婆婆煮的菜。」张母掩唇呵呵笑道。
心头一沉,这是嫌她做的菜古板又没新意吧!
之後的一小时,张母大谈做菜经,什麽几匙酒醋、几分火候……孟思珝其实记不住,只能频频点头附和,一顿饭吃得浑身通凉,原来觉得厨艺还可以,只是自我感觉良好罢了。
晚上九点多,她满脸疲累回到租屋处,站在阳台上眺望远方灯火,心绪飘回五金行……此时的爸爸,是不是正忙着熄灯打烊?
翌日上班,孟思珝带着文件来到业务部,站在门边听见张彦钧和同事的交谈声。
「……我妈看过她後很反对。」
「为什麽反对?思珝虽然笨口不会讨好人,但个性独立,也不会任性耍脾气,是个不错的女孩。」
「我妈说娶妻要娶温柔乖巧,才不会被吃的死死,思珝个性强势了点,又是独生女,以後会有麻烦。」
「独生女又怎样?」
「独生女没有兄弟,我妈担心我的薪水才四万,以後她爸爸年纪老了,除了要养自己的父母妻儿外,还要加养她的爸爸,这样负担太重,所以叫我和她分手……」
分手……孟思珝呆立门边,有种灵魂被抽离的恍惚感,胸口自我保护涌出一股力量,狠狠的将所有伤心、失望包住推离——讶异自己竟然可以一滴泪都不掉。
「我去会计部。」张彦钧起身走出办公室,乍见她呆站门边,整个人大吃一惊不知如何反应。
幽幽望着一脸无措的男友,她苦涩说道:「其实……伯母的考量也有道理,我没她那麽干练,未来除了要养我爸爸,现在又加进一个外籍妈妈,很多问题会浮现。」
「这些问题我没想过……」见她异常冷静,他心里慌着,紧张握住她双肩安抚:「不管怎样,我会回去跟我爸妈沟通。」
「你好好考虑,不要因为对我愧疚而屈就,最後磨掉彼此的爱和耐性,换来一辈子痛苦。」淡淡说完,她挣开他的手,将文件塞进他手里,转身默默离开业务部。
张彦钧满面错愕望着她背影,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发脾气,没有大吵大闹,冷静到让人心惊,同时也意识到一股未来可能无法驾驭她的压迫感。
ღღღ
一星期後,在张彦钧沉默相对及几次刻意闪避後,孟思珝识务的辞去工作。
懒懒躺在租屋处床上,没什麽食慾,夜里也浅眠,她需要一个温暖安心的地方,等待这种倦怠感过去。
脑海浮现五金行二楼靠窗房间,有明亮向日葵窗帘和床罩,有无数美工刀陈旧刻痕的书桌,从小到大,伤心了难过了……阖上门睡上一觉,很快就能抚平心伤。
连续失眠三天後,她开始整理行李交寄货运,在某种层面向父亲预告她即将归家之事,第五天寄完最後一箱行李,最後的最後是打包自己及一颗带伤的心。
晚上八点,公车载着她返回田心村。
下车後,孟思珝习惯看向营业中的美菲槟榔,玻璃窗後坐着的不是唐美菲,而是一位陌生小姐。没力气深想原因,她缓步踱回五金行,站在门口看见一名中年妇人坐在收银桌後看电视。
此时,孟文义洗完澡出来,一眼看见站在门外迟迟不敢进门的女儿,面色一绷对妇人说道:「去把饭菜热一下。」
妇人满脸疑惑望向大门,见到孟思珝後突然理解什麽,赶紧起身走进厨房。
孟文义僵着背脊走到门口,没对她开骂,只是将门外几个层架推进店内,「要打烊了,还不进来。」
她面上难堪着,离家三个月就夹着尾巴回来,实在很没骨气!但踏进店里的霎那,飘泊无依的灵魂彷佛有了重量缓缓落定。
「行李全在楼上,饭菜已经在热了,先吃再整理。」
褪下背包坐到餐桌前,她转头打量忙着端菜上桌的妇人,八月的大热天竟然鼻头微红、畏冷的穿着薄外套。
「她的名字叫陈淑丽,以後叫她阿姨就好。」孟文义在女儿对面坐下,细细看着她消瘦的憔悴面容,心知她在外头一定受了什麽委屈;既然人回来了,他也该退让,不强迫她一开始就以「妈妈」相称。
陈淑丽递来一碗热呼呼的白饭,孟思珝满心复杂的接过,这是孟家三人团聚的第一餐,她却觉得味如嚼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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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後好像过了三天,又像过了五天。
孟思珝默默清扫店内地板,整理架上货品,一格格拂去灰尘,在数不清第几次看向门外後,恍然发现自己还在等待奇蹟出现。
该清醒了吧!
看着没有回电、没有简讯的手机,她点下删除删去男友的电话号码。
身旁的陈淑丽几日来也偷偷观察她的性情,见她神色突然苍白像要昏倒,有点紧张问道:「思、思珝,你……你不舒服吗?是不是被我传染感冒?」
「没事,我出去走走。」她摇了摇头,面对她的关心相当不习惯。
走出五金行沿着长街漫无目的闲逛,凉风徐徐的吹,夏蝉紧抓夏季尾声嘶哑高歌着。来到便利商店买了杯冰沙後,孟思珝独坐门前露天咖啡座,轻啜一口冰沙冰镇喉头酸苦,冻结即将泛滥的心痛。
想到一句「再见」都没有的初恋,她紧紧摀着灼痛胸口,在这微窒的午後……一抹颀长身影就这麽闯进她盈泪的眼瞳,视线就此凝住——
对街什麽时候开了家租书坊?
明净透亮的玻璃橱窗一览店内书墙,老板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一袭黑色格纹衬衫搭配牛仔裤,身上系了件天蓝色的围裙,浑身带点闲适的居家感。
似乎无聊得发慌,他随手抽了本杂志,修长身姿斜倚柜台,低头就着午後天光阅读。
那是最美的四十五度角吧。
利落短发下是轮廓分明的阳刚脸庞,深邃专注的眸光静静落在杂志上,伸手翻阅几页後又转身举起柜台上的咖啡杯,浅啜了口午後悠闲时光。
孟思珝疑惑望着他,在这小村里,店是老的,老板们全是熟面孔,什麽时候开始有年轻人出头?
很难想像在这网路便利的时代,租书坊已是逐渐没落的行业,竟然还有人不畏死的前进这鸟不生蛋的小村开垦拓荒。
这麽想时,两名国小学生嘻嘻哈哈推开租书坊玻璃门,各自摊开两张纸向他展示,他赞赏一笑,伸指比了个「二」,其中一个孩子马上张开五指比了个「五」,似乎在讨价还价。
他俊眉微蹙,没得商量的摇头,左腿一旋扫上两人的屁股统统赶进店内,两个孩子又叫又跳笑得灿然。
孟思珝被他一连串孩子气动作逗得噗嗤一笑,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感觉这麽笑开,胸口的痛似乎舒缓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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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孟家三人围坐餐桌吃饭,依然大眼瞪小眼。
孟思珝抬眸望向陈淑丽,回来那麽多天了,她还是外套包得紧紧、鼻头红咚咚,几日来的相处观察,态度上她待自己始终客气。
似乎查觉女儿带点疑问的眸光,孟文义主动出声打破沉默:「真没用!五月过来台湾,不到一星期就感冒,到现在还好不了。」
「台湾天气真的好冷,我家那里很热,不像台湾温差那麽大。」陈淑丽尴尬笑道。
「你家是位在哪里?」见两人一搭一唱勾着话题,孟思珝自觉不该沉默下去,试着融进两人对谈。
「印尼的西加里曼丹,靠海边的一个小村。」谈到家乡,一缕淡淡愁绪闪过陈淑丽眼眸。
「那里有赤道通过,一整年天气都很热,只有乾季和雨季的分别。」孟文义接着补充。
「阿姨……的中文说的很好。」她以为回家会看见一个说着异国语言、无法沟通的女人。
「我是客家华侨,以前上过华语学校。」
「客家华侨?」
「西加里曼丹是印尼华侨最多的地方,我家以前是大陆移民过去的。」
渐渐地,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一顿饭越吃越长,聊着聊着,孟思珝突然想起下午看见的租书坊,忍不住问道:「大街那里开了一家租书坊。」
「是乡长的女婿开的。」孟文义点头。
「乡长的女婿?」来头这麽大?
「嗯。他太太去世後就来街上开店了。」
「咳、咳……」孟思珝正在喝汤,闻言一阵呛咳,「太太去世?这……生了什麽病?」
「没问,不清楚。」
孟思珝心头有点震撼,脑海浮现租书坊老板专注看书的身姿,他看起来大自己没几岁,应该比爸爸失去妈妈时还年轻吧。
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