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停留回憶的店 — Memory~17 〈緬梔〉

翌日。

邵煊起了个大早,租书坊不同乡下早市,营业时间是十点,所以开店前尚有两个多小时的空档。他换上运动衫和运动鞋,左臂系上臂套,塞进手机後开始播着音乐。

「早,要去跑步呀?」几名上街采买菜蔬的阿婆热情朝他道早。

「嗯,早。」他礼貌颔首,虽然和林巧薇相识将近三年,可惜对小村里的人事相当陌生,今天算是第一次探险。

掏出昨夜画下的育幼院地图,默记方向位置後沿着大马路开始慢跑,越向北走,住家越少,荒地越多。

约莫跑了五分钟,旋进路边一条地势较低的岔路,道路马上变窄,几乎没有人车往来,两侧被杂草掩没的荒地盛开许多不知名的花朵,各色蝴蝶在花草间翩翩飞舞。

一路转过几个小弯,远离大马路的喧嚣後,四周变得非常安静,邵煊停下脚步拭去额上汗水,关掉手机上的音乐後,仰头听见天空传来夏风掠过的空洞声响,勾起心间一缕怀古幽思。

这些景象,在地长大的巧薇是不是全部见过?

他伤感地想,深吸口气打起精神,向前再跑一小段路便到达田心桥,站在桥上向下望去,非常遗憾河水尽黑。

离开田心桥後道路缩减到只容一辆轿车通行,往前旋过一片竹林後,总算看见一栋矮墙围起的院舍,大门口以木匾刻写着「怀化育幼院」五个大字。

有些偏僻的地点,看来,这里的孩子每天上学步行的时间至少半小时以上。

邵煊抱臂站在树下遥望育幼院,红色墙砖砌起的围墙内,六栋有点年代的老公寓并连成L形,楼高三层。

环顾四周地理环境,说偏僻又不算偏僻,右侧是一片由竹子和杂树围起的狭长防风林,树林过去地势填得较高,延展的高墙围住一栋占地相当广的倒梯形建筑,弧形的淡蓝色玻璃外墙映着晨光,别具设计感。

高墙内停着几辆拖车头,性质大致是物流或仓储,再遥望更远处的入口,一座规模比田心桥大上数倍的大桥横跨河上;如果仓储那端有大路连接过来,那麽育幼院联外就不会局限在这小小窄路上。

这麽想时,仓储墙下停着的挖土机,四周翻动过的泥土加上倒地的残枝断干,企业的野心就更明显了。

嘎!

脚踏车刹车声在身後响起,邵煊一怔,缓缓回头。

「看风景吗?」杨亦怀单脚点地,皮笑肉不笑望着他。

「嗯,一路跑来风景还不错。」

「站那麽远能看到什麽?」

半邀请的口吻!邵煊挑眉,心知一般育幼院也是半开放参观,难得这人心情好,没火药味,正想顺着提出参观请求——

「都跑到这里了,不进来吗?还是做了什麽亏心事,没胆进来?」车头一转,非常缓速的绕过邵煊身侧骑向大门。

邵煊摇着头哭笑不得,刚联想到火药马上就炸了一颗过来,不过也没什麽好气,快步跟着杨亦怀的车尾来到育幼院门口。

一进侧门,放眼望去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坪,草坪四周种植着一种身姿奇特的树,鹿角状的树枝,叶片为长羽状,枝顶盛开一撮撮小花,树下草地上落花朵朵。

那景色极美,邵煊忍不住拾起一朵落花细看,花有五瓣,花瓣外圈是凝脂的白,花心为鹅黄色。

「缅栀,俗称鸡蛋花,是十多年前过世的院长夫人最爱的花。」杨亦怀停下脚步望着其中一棵树,提到院长夫人时口气带点淡淡怀念。

「原来这就是鸡蛋花……」只听过名字却没见过花的本貌,邵煊将花举至鼻端轻闻,香味十分清雅。

这是一朵承载着一个男人思念妻子的花……

「这边是办公室。」

顺着杨亦怀手指方向,邵煊看见一栋侧边爬满藤蔓的灰白色建筑,门前挂着「办公室」的牌子,两名身穿黄色志工制服的妇人正在草坪上晒衣服,旁边跟着几个年约三、四岁的孩子,个个乖巧的帮忙晒袜子。

此时,其中一位志工阿姨突然伸手指向大门,邵煊回头一瞧,铁门外站着一名身穿黑色西服的中年男子。

「是土地开发部的人,我去打发掉他。」语毕,杨亦怀冷着脸朝门口走去。

土地开发部……果然被他猜中!邵煊心忖着,这麽弱势的一个团体要如何和大企业对抗?

迟早都会拱手让企业低价徵收吧!而搬迁重找地方,对一个没有政府补助,以爱心募集为主的私人育幼院来说,负担还是重了点,弄不好直接解散。

远远只见杨亦怀和西装男子说没几句话,「一切免谈」的手势一挥後绝然走回,门外那人气红脖子,完全没辙,只能摸着鼻子幸幸然离开。

快步走到邵煊身边,杨亦怀面上还气着,公式化问道:「对院内还有问题想问吗?」

「我昨晚上网看过你们的网页,这里收容的孩子好像是……」

「你看不起他们吗?」

「等、等一下,」是你叫我问的耶!邵煊一手按住额际,又气又好笑的望着他,「我可以跟你请教一个问题吗?」

「请。」

「我和你有仇吗?」

杨亦怀瞪着他不语。

「我并没有看不起这些孩子,不管他们的父母做了什麽,我知道孩子是无辜的。」邵煊尽量平和解释,实在被他牵怒得有点莫名其妙。

「你……」杨亦怀欲言又止,瞪着他许久才歛下眸中憎意,娓娓道起这些孩子的过去:「小阳的父母吸毒,经常有一餐没一餐,夫妻俩入狱後被亲戚当人球踢来踢去;芸萱和妈妈常被酗酒的父亲家暴,妈妈离家出走到现在还下落不明,父亲後来因伤害罪入狱。」

邵煊黑瞳闪过一抹复杂,微微叹了口气:「那最小那位?」

「安安不同,他是老院长自一个未婚小妈妈手里救回来的,她本来想带着孩子自杀,後来妈妈答应生活安定後会回来接安安,可惜这麽多年过去音讯全无,他去年上小学时被同学嘲笑是弃婴,从此就不再说话了。」

「不说话?」邵煊讶问,回想昨天下午看到安安和其他孩子会笑会互动,完全没注意到他有无说话。

听完这些孩子的过去,邵煊也不知该说什麽,心情有点沉重起来,两人静静看着几个小不点在草坪上捡着鸡蛋花玩,笑得无忧,很难想像这些孩子背後都藏着一段心酸故事。

未久,看似下了个决定,他转头对杨亦怀说道:「我有个想法,麻烦你跟孩子们说,以後只要拿一百分的考卷来租书坊,可以免费看两个小时的书。」

「又要诱拐小孩?」杨亦怀蹙眉,像看着什麽大麻烦似瞪着他。

完全被他当成披着人皮的大野狼!邵煊哭笑不得说道:「鼓励孩子嘛,反正店门一开,点着灯没生意也是浪费,老院长将妻子的保险理赔化为爱心贡献在这里,我这小小租书坊只是课後让孩子消遣一下,应该不算残害吧。」

再三犹豫後,杨亦怀难得妥协乾笑了声:「感谢喔,你的心意我会转达。」

「不客气,我叫邵煊。」连道谢都没诚意。邵煊友善朝他伸出一手。

「杨亦怀。」还是倔气不肯握手,只是挥掌和他互击。

离开育幼院大门後,一阵笑声自围墙内传出,邵煊回头细辨声音,似乎是杨亦怀和孩子的笑闹声,原来这人的温柔只属於孩子。

一个对他「敌视」的谜样男子,一群出生在特殊家庭的孩子,一间可能被夷为平地的育幼院。

今晚的日记内容应该十分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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