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六日。
三合一选举结束,林裕福选前一天泪洒台上打出悲情牌,好爸爸形象似乎收到些许效应,最後击败老乡长胜出。
正当林裕福夫妇领着车队四处游行谢票时,医院一隅,邵煊静静伫立,依依不舍目送林巧薇进手术室。
两日来,一连串术前常规检查後,接着立体定位切片手术。
由於肿瘤位置深近脑干,开刀困难,医生将以立体定位仪固定林巧薇头部,造影定位脑瘤位置後,在头颅上钻出一个两公分小孔,以探针抽取部份病理检验。
不管哪项检查,小小一针打在她身上,都疼进他的胸口,更何况是在局部麻醉、意识清醒状态下,在头骨上钻个洞?
邵煊不敢往坏处想,黯然回到病房整理床位,一边折着棉被,脑中闪过两年来和妻子相处的一切……
认识她,是在两年前的十一月中旬。
邵煊接到一件装修案,驾车来到田心村乡代座落旧街街尾的家。屋龄十六年的挑高楼中楼,大厅墙面贴以壁纸,色泽年久泛黄,墙上整齐挂着二十多幅大小扁额及团体合照。
林裕福好客,计划将一楼客厅全面翻修成中式古典风,拆除客厅和餐厅隔屏加大空间,洽谈间,大学毕业不久的林巧倩黏在父亲身边帮忙提建议,似乎极得父亲宠爱,往往一插话进来,他的提议马上被全盘否决重来。
之後实地丈量、风格规划、绘制施工图、递交估价单……来回走了四、五趟,案子终於尘埃落定;但签约时,林裕福突然开出一个特殊条件——木工锯台不准架设屋内。
锯台架设屋外誓必造成木工师傅裁切不便,浪费时间和人力!
邵煊觉得奇怪,通常客户有这样的要求,多是因为局部装潢怕木屑粉尘弄脏家俱;但乡代这案子,整间客厅、厨房、餐厅全部破坏重整就不存在这问题,为何不准锯台架设屋内?
但不管原因是什麽,既然是客户特殊要求,他还是必须照做,只是预感未来一个月,绝对会被木工师傅吐的苦水淹死。
施工第一天,拆除客厅旧有陈设,第二天,新料、木工和水电全数进场,少了锯台声相对安静,但钉枪的击钉声在偌大楼中楼空间里引起共鸣,反倒格外震撼。
对於锯台只准架设屋外,木工师傅当然诸多抱怨,但傍晚下工时,邵煊破费请众人喝瓶啤酒後,耳根便清静许多。
第三天早上,正当他和工头陈师傅实地比对电视墙设计图时,一抹轻柔女声突然自身後响起……
「请问,你是设计师吗?」
空压机运转声不断,两人完全没听见身後有脚步声接近,邵煊愣了下,就连身旁的陈师傅也咦了声,没想到这间屋子里的人全部上班後还有人在家。
缓缓转身,身後站着一名头发削得极短、面戴口罩的女孩,他礼貌点头问道:「我是设计师,请问你是……」
「我是乡代的大女儿,可以帮我做一个书柜吗?」女孩抬头望着他的脸,秀眸闪着一抹好奇。
「哪里的书柜?」原来还有个大女儿!
「我二楼房间。」
她朝他招了招手,转身自顾自朝大厅左侧楼梯走去,邵煊隐感怪异,但还是随她上到二楼,沿着走道来到最後一间房,房门一开,一股淡淡中药味迎面飘来。
「这里,大概是这麽宽……这麽高……」面对靠窗一面墙,她张开双手大略比了个大小。
邵煊随後走进房内,讶然望着满地叠得整齐的杂志、报纸、小说和漫画,目测数量三、四十叠,仅在床舖前留下一小条走道通往窗台。
「你的房间可以当租书坊了。」他开玩笑说道,视线移向窗前一张小躺椅,而後扫过梳妆台上装着药袋的置物盒。
「如果可以,我真想开家租书坊。」女孩不在意地眯眸轻笑。
「那……我先量尺寸,晚点拿样板让你挑,等乡代回来再送估价单。」伸手摸向腰间卷尺,看情势不移开部份书册,连丈量都有问题。
「不用和我爸讨论,我要的东西,当然是自己付钱。」
邵煊俊眉赞赏一挑,见她秀眸隐着一抹倔意,应该是个相当有主见的女孩。
她是今天才在家,还是前两天就在?
或许出於好奇,整个下午莫名惦记着她,直至傍晚四点,她始终没再下楼,邵煊只好主动带着样板上楼。
轻敲房门,隔了几秒门一开,露出一张没有口罩遮蔽的清丽瓜子脸,她的面貌和林巧倩非常相像,不同的是气质沉静,略白的面色和唇色予人一种柔弱感。
「为什麽不开灯?」四点天色已暗,他注意到房内没开灯,翻了一半的书被反盖在椅上。
「嗯……因为待在家里没做事,只是看点闲书,开灯太浪费电了。」
她回答的竟是「没做事」,而不是「没事做」,虽然不知她生了什麽病,但这语气似乎相当在意自己的病带来家人额外负担。
「这叠是波丽板,这本是天然皮板。」递上两种样本。
「订做这样一个书柜大约多少钱?」她伸手接过样板翻看,白皙纤指轻触板面感觉质感。
「看工法,还有板子材质和价格,柜子以尺计算,一尺约三十公分,一尺基本三千到五千,甚至更高都有。」刚解释完,果然见她神色微微一变。
这是一般人听见订做橱柜价格後常有的反应,卖场一个四尺宽的书柜大约三、四千元;但以木工量身订做时,必须加进施工工资。
没错!这样一个书柜订做起来破万。
她微微慌了,心里再三计数後面色有些挣扎,想拒绝,又不知如何解释,嗫嚅道:「我……我想算了,也不是多重要的书……对不起……浪费你的时间。」
话刚说完,她好抱歉地阖上门,房门掩起四目霎那交会,邵煊胸口同时一震,那是一种完全自我否定、相当无助的眼神。
按照乡代的经济状况,既然负担得起上百万的装潢设计费,家境绝不成问题,但这女孩倔然不肯用家里的钱,必定有特殊原因。
傍晚,乡代夫妇返家,邵煊陪同两人检视当日施工进度,修改一些细节後,临走前,好奇向林裕福问及楼上女孩,但刻意省略她想订做书柜之事。
「那是我大女儿巧薇,四个月前动了脑瘤手术後,性情变得孤僻自闭,因为刚结束放射线治疗在家休养,怕环境太吵,要她暂时搬去亲戚家住又不肯,所以才要求你们把锯台搬出去。」林裕福解释道。
原来是脑瘤……
邵煊恍然明了,而林裕福的话也证实了另一件事,语带别意问道:「这麽说来……前两天她也在家罗,客厅工人多,施工现场一片混乱,如果不好意思下楼,要不要顺便帮她带个便当?」
厨房厨具全拆了,基本上这户人家这个月根本无法在家开伙,两天来也没人见她下楼过。
简月美闻言转头望向丈夫,满面无奈骂道:「昨晚问她还说有吃午饭!这孩子这麽悲观,大门不出,饭也不吃,讲也讲不听,真的会被她气死!」
「唉!生病也不是她愿意,就多让让,晚上再跟她开导一下。」林裕福轻拍妻子的肩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