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阿龙放完胸管,血压渐趋稳定。电脑断层做完,却是最令人失望的结果——广泛性轴突伤害。意味着既没有出血,也没有可以治疗的方向,整个脑组织都碎了。
安恬恬看着电脑断层,听见赵伯轩和高慎知在讨论,眼睛越睁越大,为什麽会这样!为什麽又让她遇见这种事。
「这个患者自己闯到高速公路,很有可能是自杀!」高慎知说:「听说已经连络到家属了。」
「唉!」赵伯轩叹了口气。「还这麽年轻,家属一定没办法接受。」
会死吗?安恬恬脑中轰然巨响,那不就和六年前那个一模一样。等一下他父母过来是不是又会破口大骂,好不容易武装起来的心又要接受恐惧的考验。
肚子好痛。
紧张不安使她肚子剧烈绞痛起来。
「高、高医生……我有点不舒服。」安恬恬说完这句话,脸色惨白,迳自奔出急救室。
「怎麽回事?」高慎知看她状况不对,连忙打住赵伯轩这边,趋前追赶安恬恬。
「恬恬!」他大声呼唤。安恬恬没有理睬,不住向前,直到公园旁的人行道才停下来。手扶着树,抱着肚子,看起来很痛苦。
「恬恬……你怎麽了?」高慎知放缓脚步,慢慢朝她过去。
「对不起,我想我不行了。」安恬恬苍白的脸仍无血色,眼角滑下一滴泪。「我太天真了。就这样跑回来果然行不通。」
「怎麽行不通?究竟是怎麽了?」
「我……」安恬恬抬起头,触到高慎知目光,却说不出半句话。她不想撒娇,不想被当成没用的人,眼泪却止不住滑落脸颊。
「恬恬啊~」高慎知好似叹了口气,伸出手指,拂去她脸上的泪。「连跟我说也不行吗?我们是好朋友,你还记不记得?」
「我记得。」安恬恬含着泪水,哽咽地说。
「那麽告诉我好吗?我不会嘲笑你,也不会看不起你。」
「我就……怕你嘲笑我,怕你看不起我嘛!」
「我保证不会。」高慎知手指向天,正色说:「我可以发誓。」
「你真的不会?」安恬恬目光晶莹,很难分辨闪烁的是泪水还是光芒。
高慎知狂点头。
安恬恬背过身去。「我看到你就说不出来。」
「那你就假装是跟树说。把我也当成另一棵树好了。」
安恬恬点点头。
於是,她花了点时间,向着一棵树说出她离开护理界的原委始末。高慎知——另一棵树,自然也一五一十全部听见了。
原来是这样。
「你摸摸这棵树。」高慎知指引安恬恬触摸那结实粗糙的树皮。「觉得怎样?」
「很粗,很刮手。很结实,好像甚麽风雨都挡得住。」
「那这一次还好有他在。」高慎知说:「可是我要告诉你。旁边这棵树呢~虽然没那麽值得让人依赖,他也会站在你身边。」
「真、真的吗?你为什麽不害怕,救成这样,这麽年轻就死掉,家属有可能也会无法接受……」
「因为我知道。」高慎知说:「如果我逃避,会被想像出来的恐惧吞噬掉,最後只能蹲在角落,甚麽也办不了。恬恬,最糟就是这样了。真的发生了,也就是现在这样。或许事情没那麽糟呢?那岂不是白担心了?」
「只有面对……反而可能会更好?」安恬恬心里咀嚼这段话。「可是、可是我没那麽勇敢。」
「所以我说,」高慎知语气坚定。「旁边这棵树,他会在你背後。虽然不是那麽强壮,不是那麽百分百值得信任。不过,他会一直在你旁边。你觉得害怕时,保证可以随时躲到他後面。这样可以吗?」
「如果是这样。」安恬恬深呼吸,看着他。「你说的对。我应该试着、试着拿起勇气。让我试试看,我要回去。」
安恬恬与高慎知因为不明原因跑出急救室,赵伯轩着手去加护病房挪床,因为床位全满,必须将较稳定的患者挪移到普通病房,转换床位必须跟家属解释过,徵求家属的同意才行。
若都没有可挪动的患者,这个年轻人就只好转院。或者……在楼下急诊室等待,等到何年何日谁都没有答案。
急诊室挂号人潮不绝,护理人员通通到外面内外科诊间去帮忙。偌大一间急救室,只有汪志杰面对那垂死的年轻人。年纪差不多,汪志杰还在为活着努力,这年轻人却已决定面对死亡。
只有呼吸器、和心律监视器规律的响起,好似在提醒年轻人生命还在持续。若没有这些声响呢?年轻人是死了还是活着?
就算是这样。肉体还活着,灵魂呢?还在身上还是已离他远去。
汪志杰盯着他,突然发现床边一张纸片,那一定是从年轻人身上遗落的。汪志杰耐不住好奇,将它捡拾起来,打开来看。
里面交代的,简而言之,就是人生。
这个年轻人姑且称之为阿龙,他在信中是这麽叫自己的。生长在一个平凡家庭,父母都是老师,对他的期望很大。在生长过程中,他却不断令父母失望。先是高中没考上第一志愿。然後是大学,阿龙尽其所能,拚上了一间国立大学。
为了让父母亲稍微感到荣耀,阿龙看着唯一能上的这间国立,不管科系是甚麽,他填了,只要能让父母开心,不管甚麽科系都是一样的吧!
不知道为什麽,老师的子女功课好像都特别好。因此不怎麽突出的阿龙,让父母在同事之间很没面子。阿龙永远也忘不了,高中放榜那天,妈妈的同事打电话来,妈妈吞吞吐吐说出阿龙考上的高中的表情。
虽然如此,阿龙爸妈没有因为这件事打骂过他。他们笃信那一套,用鼓励代替指责,用奖励代替责罚。整件事却使阿龙更不自在。
为什麽就不能骂他一顿,痛揍他一顿呢?为什麽要这样,无形的压力让阿龙喘不过气,好羡慕那种父母会指着鼻子痛骂的家庭。
阿龙知道,他一直辜负父母,但他却无力、也无能挽回。因为他们一直相信,他会办到的,他一定会成功。
「阿龙,我知道你只是不小心,以你的能力再一次一定能上第一志愿。」
阿龙知道不行,就算再考十次他也不行,为什麽妈妈就是不承认呢?她真的有张开眼睛看看自己的孩子吗?阿龙没有参加重考班,直接升学就读高中。
这时候爸爸说:「没关系,高中不重要。重点是大学,考个国立的给那群第一志愿的看看。」
所以阿龙尽了全力,高中三年把自己封闭在书房,终於进入国立大学的窄门。上了大学,大学毕业,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虽然薪水有点少,但阿龙觉得还年轻,多拚几年一定会更好。
在他努力加班一年多,自以为可以升职的当下,公司订单下滑,第一波裁员就裁到他。之後的工作一直没有第一份工作好,起薪也没有那麽高,接连着几次考公职失败,阿龙走在炎热的夏日挨家挨户推销保单,这几天连一份都没推销出去,他坐在便利商店吹免费冷气,看着这个月的业绩,没有女友,住在租赁的套房,为了省电跑到便利商店吹冷气,忍受店员时不时飘来的白眼,以後就是这样了。阿龙感到未来离自己的理想越来越远。
还是砍掉重练算了。
世界根本没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