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父正为了儿子而伤透脑筋,因此尽管四周喧嚣热闹也无法转移他的心思,他抬头四处张望,看似在找寻个什麽人的身影,但其实他的目光漫无目的。
Linda手上拿着一杯香槟,正莲步款款地走近严父,脸上勾着一抹动人的笑容,不似明星那般的招牌动作,倒也不像什麽勾人的狐狸精的那种笑,简单说就是很有礼貌的微笑,但又不至於让人觉得有距离。
「姐夫,」Linda从严父靠着的吧台拿了一杯香槟递给严父,「诚诚呢?」她张望了一下四周,没瞧见自己想见的人於是开口问。
严父叹了口气,摇摇头,平时在办公室里面耀武扬威的组长此时脸上总有担忧,「培诚那死孩子离家出走了。」严父叹口气,又再摇头。
这是家丑。严父心里想,但Linda总是自己的妹妹,他不怕她知道。
「你该知道培诚最近在干些什麽事!」严父忿恨的说,「上了大学以後以为老子管不了他了?」四周都是平日自公司里走动的上流人物,因此严父低声的说,但是Linda还是可以知道自己的姐夫此时有多麽愤怒。
在公事上姐夫是个呼风唤雨的人,上头的经理都还得给严父三分的面子,区区是个组长,但是行事果断、作风大胆,组长底下管的团队都心甘情愿地做事。
但是管的好公司上的枪林弹雨,不见得管的好家务事。
培诚小时候很可爱,生的一脸细白嫩肉的,漂亮而且有深度的凤眼简直与自己的姐姐-Julia借来的一样。
培诚还小的时候,Linda总爱往他屁股肉上咬一口,或者捏捏孩子的脸。
Linda对培诚的印象还停留在小孩子的时候,不怎麽感觉到时间流动,眨眼过去,培诚已经是个少年了。
她对培诚而言还不单只是个姑姨哩。
掩嘴一笑,Linda这才发觉自己失了态,姐夫正在苦恼,怎地回想起还穿着小燕尾服、站在厅堂前像个完美的石像似地拉着小提琴的培诚。
「姐夫,别想太多,刚上大学都是这样子的,你想想姐姐,不也是大学认识了你便一头栽下?」本想再「呵呵呵」的一阵笑带过,但Linda随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Julia在生下培诚之後没多久便一阵炫风似的跟姐夫离婚,头也不回地坐上了往奥地利的班机连夜离开台湾,好似身後有讨债人。
或许姐姐背负的是情债吧。
前几年姐姐躲避姐夫的联络或许是不愿意再与前夫有何联络,但是一连过了十多年,诚诚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姐姐仍不愿意给姐夫联络上,连看一眼孩子似乎都嫌多余。
是害怕看到姐夫一脸悲痛的脸?还是害怕连一抹神情都可以勾起情与爱飞满天的回忆?
父亲当然也为了将姐姐逼回台湾说明一切而断绝姐姐生活上的任何资助,有段日子Julia就像社会边缘人般的在国外生活。
人生地不熟加上语言不通,Linda怎麽梦都可以真实的看见姐姐横死在街头无人收屍的惨状。
她央求姐夫偷偷资助姐姐,她怎麽想都觉得姐夫一定不会答应帮助这个背叛了他的女人。
但没想到姐夫竟然说:『我的资助一如Julia,她是不会要的,』再叹了口气,『我去求岳父就是了。』
永远记得啊,记得那天下午天气多麽燠热,整条街似乎到要冒了汗一般。
天阴了一半,还记得当时的新闻报导说台风就要斜过台湾,夹带了丰沛的雨水,全台湾缺水的人说有多开心就有多开心。
但姐夫脸上的表情依旧一脸阴沉,如快下雨的天。
然後父亲点头也就继续汇钱给姐姐,曾经父亲也偷偷请人去了解姐姐的生活状况,也打算跟姐夫商量顺便了解两人之间的关系。
但是姐夫绝口不提那些事情,挥一挥手就连一句怀念妻子的话都不曾说过。
於是刚毅的脸上,也就慢慢横出那些刚毅的皱纹。
培诚从小没有母亲在身旁照顾,Linda视培诚为自己的儿子般看待,学习如何自己吃饭、痾便便、牙牙学说话,从来都是Linda跟严父两人一起。
因此Linda也可以说是培诚的母亲,但越到了青春期,也渐渐与Linda不亲近了,老是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是弹弹吉他就是打开音响拨放什麽深紫色乐团的歌。
不像姐夫啊。Linda心想。
长大後的诚诚没有姐夫的影子,就连从姐姐那儿遗传的凤眼也越发浑圆,一点儿也不像那古典优雅的凤眼了。
「那浑小子学跟小女朋友同居,这真胡来,」又是愤怒的,严父喝乾一杯金黄透澄的香槟,「这种事是能干的麽?」
公司的聚餐到了中段,一群人已经酒酣耳热,拱着公司大老上台高歌一曲,严父转过头去开心的笑闹几声,拍手也跟着一群人闹哄。
「从小我什麽都依着他,要学绘画,好啊,把钱洒了又怕他个什麽?长大後要玩团,我说:『那是没个什麽出息的东西你玩它干什麽?』,他一个翻脸我不也顺着他,说要一把Gibson我不也给了他?」
气呼呼的,随着儿子年纪增长的怒气一连串的像蛇吐信,严父说着颊上红润。
「好了姐夫,消消火罢,犯怒了诚诚又怎知道呢?知道了会伤心的。」她笑笑说,知了了姐夫的心声。
作父母的谁不像姐夫那般,担心东惦记西的,苦什麽都不怕,只怕自己的膝下嫌烦。
自己的女儿也到了高中叛逆期,整天擦着黑乌乌的指甲油,耳朵里二十四个小时有二十个小时塞着耳机,曾经跟自己的女儿要了一只耳机来听,只听见里面吵杂的要了老娘老命的吉他与鼓声,这才知道姐夫的辛苦。
每每一到姐夫家里又是一阵姐夫的暴怒连带着摔门声,摇滚乐从楼上的房门中泄出,像一道暴唳的风雨,姐夫只得苦笑,招牌地又对她摇摇头。
「不奢求什麽啊Linda,你知道我的,我只求孩子平安长大,他毕竟我的骨、我的肉啊,怎舍得他受了伤呢?」
姐夫低下头去,酒杯往吧台上一搁,人也就渐渐离开吵杂的聚会。
严父一人走到饭店外的空旷阳台,说是阳台还低估了这儿,它的场地要比阳台大上几倍,摆上桌子椅子还可以五十多人开开露天酒会。
但是今晚这儿被布置成一个人造花园,一开始这里还聚多了人,但是公司的人渐渐炒热了宴会,许多人都往里头钻去了,这里倒空了出来一大块,像狗得了什麽邋遢病掉了大块大块的毛皮。
他的心就像这种感觉,大块大块地被拨开了。
他还记得几前晚他与儿子大吵,争论谁是谁非,他只要儿子停止这种乱七八糟的行为,而儿子大声回嘴说他只不过是该活在旧时代的人。
怎这样说呢?
父母天性就是如此,保护自己的孩子是不分世代的啊。
回想起培诚刚拿到那把吉他时的愉快表情,他从来都只爱看自己孩子那笑的一脸像是拥有地球般的笑容。
眯成一线的眼睛、咧嘴一开的那种笑容。
还有、还有刚学会叫把拔的那个时候,眼睛乌溜溜地转了一圈,小小的鼻子嗅闻着熟悉的味道,然後这才娃娃音地说了句:『把拔!』
那是令人喜悦的事情啊终究。
严父是爱自己的孩子的,他将重心放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没了发妻,他还有个孩子。
他给孩子最好的。
『疼都疼不得的。』他记得他对Linda说过。
今晚是十五,月圆的不像话,但一股脑的又想起孩子在半夜时坐在窗台上弹着那首什麽来着的流行歌,那是一轮好大好大的满月,像夜晚张大了嘴等着啃食严父的儿。
那时的他想喊声:『天凉了快睡吧。』却又不想打扰了孩子的兴致。
那时他嘴里喃喃唱着些什麽「而我知道、而我知道」的词儿,睫毛长长的在月光下映成一抹如月桂树般的细长阴影,美丽的、皎洁的一如月光。
瑟缩起他穿着西装的笔直身子,今晚他只觉得夜凉的不像话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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