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因为为了缴交即将迟教的报告而翻找了高中时期的课本。
当然连我自己都十分怀疑在旧课本中是不是能找到我要的东西,但我还是想相信自己的记忆,依照着我的印象,我记得应该是有那段课文的(但终究是应该)。
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从书柜搬下了一叠叠的课本。
当初也不知道自己硬是坚持什麽,留下了高中的国文课本和笔记,当然其他的课本巴不得在联考完之後快点烧掉。
翻开原本雪白而後渐渐如槭叶般变黄的书页,字迹和现今其实没差多少,至今依旧潦潦草草,是在找工作时写履历表一定要用电脑打字的那种草。
但我不太在意,今天会打开课本是为了找我写报告所需的资料,而不是来缅怀我所怀念的字迹的。
而又假如今天的我真的就坐在这里开始回想过去,我的报告也真的交不出去,也有可能拿不到毕业证书,连带未来的履历表也可能真的很难写下去。
於是我开始认真的翻找课本中的每一段注释以吻合我记忆中的印象。
却找不着。
我细细地检视每一课的内容,从《师说》翻到了《台湾通史序》,却找不着我记忆中那段曾经读过、而且还用了快要断水的蓝笔在课本上艰难地写下那段重要的段落大意。
而现在却找不到了。
就如一叶知秋的落槭都找不到便已经是深冬了那般令我找不到,一着痕迹都没有。(就跟什麽飞鸿还是飞鹄的踏雪泥一样,国文被当还真的不是当假的)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与我相同,总是在一段突然如白晃晃的日光灯般的时空中,想起自己好像、曾经、应该在某某一本书中、某某谁的专辑中,读过一段让自己震慑的韵脚、听着那首歌曲的副歌而感动着自己落泪。
却在兴子一来的时候努力翻找着,但那些就像拿刀子在高级跑车上划下的伤痕一样的感动、美好、震慑、破势却又像昨夜下过的雨,流往大海连积水滩都没有。
就又如同我曾经很深刻得记着一本我在网路书店上看到的一本书,在记忆中那真的是非常吸引我的书,不论故事情节或是文字。
但是当我进入书店里,并且站了一整个下午後,却怎麽样也找不到我印象中的那本书,记得它有墨红色的封面,书名中好像有台北和高雄的字眼,又当我回家上网找寻时,却又彻头彻尾地没有这本书,(倒是找到了宇宙人的《要去高雄》和《一页台北》)。
这一切都像地球上发生的那些灵异事件,都是无法解释成功的事情。
(这麽说又过头了,埃及人的金字塔跟我的小小找不到书事件如何比拟?)
我依旧翻着那些课本与即将风化了的讲义,却意外地找到不曾在我记忆中的字迹。
该说看到才对,因为我不曾找着它。
那是用铅笔和绿色的笔夹杂的对话,在我的国文课本的作者介绍那页,甚至它们还盖过了杜甫的画像。(难怪杜甫的诗我总是无法默背出来)
用铅笔写下的字迹乾净,但是不整齐,歪歪斜斜地像乱长的草莓藤,又说字迹乾净是因为他的笔划分明,就像小孩子一样一笔一划,该勾的勾该弯的弯该斜的斜,不会像一般一样横的直的斜的通通一笔黏着,像一团被猫玩过的乱毛线。
我的字迹很容易分辨,潦潦草草依旧,(就跟桃花一样,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桃花),横着打在那排铅笔字迹上头。是纸上对话的开头。
又例如我曾经以为王菲曾唱过一首我以为她唱过,但是我忘记歌名歌词可是意外记得旋律的歌,直到我把她所有的歌听过之能证明自己记错了。
还想怪罪记忆,随後却又想到原来自己便已经是记忆。
在记忆中想起王菲的歌,和唱着王菲的歌的人。
究竟该给说是偶然或者巧合?但我偏好於必然这个说法……
於是在热气奔腾却也必须如此奔腾否则不叫夏天的季节中,午後无人的走廊上,他才唱了一小段的副歌,我便已经侧耳倾听了许久。
他唱着我真的知道、听过的一首歌,但可惜我忘了歌名和演唱者,甚是忘得彻彻底底、不留余韵。
我很难说他唱的好听不好听,但他的声音沙哑,还有已经变声的低沉,却唱起王菲的歌别有一番意境。
当然还是王菲唱的好听,只是在凡人之中却也有好听的不同於凡人的声音而感到好奇。
那终究只是记忆中的一隅,没有实体、香味,连影子也不必拥有。
『我唱歌好听吗?』他问我,扬起一边的眉毛,但我忘了是哪边,只记得他像是听取一个笨蛋警官对於某一件发生的刑事案件的愚蠢见解的福尔摩斯般的看着我。
我没立刻回答他,只有耸耸肩摊摊手,藉此来应对他的问话,以表我状似深刻但其实一点也没有的内涵。
『总该说说看。』他又说。
还来不及回应、对他说说,扶桑红已经开了满夏,遮掩着我分不清是作梦或是现实的回忆。
王菲後来唱的一首《天使》,我後来很常听到他挂在嘴边。
乍听到的歌,我後来才又迟悟地想起原来就叫做《天使》。
轻盈如游水般的歌声动人,我是说王菲,不是说他。
而他的,他的歌声别有激昂与另一股说不出但只有我们能体会的青涩,他的歌声总是让我想到一片郁青的垂垂蕤蕤,或深或浅的绿、墨青或如烟般的碧绿。
就宛若是林木中的一潭碧湖,绿中带绿的绿。
看着他的歌声,我总是这样想起,就只是想起尔尔。
(用看着的。)
考试期间他的右手转着笔,食指与中指互相又接又推着那只蓝笔,0.38的蓝笔就这样在他的拇指中绕着,像蓝色的星球绕着亘古不变的轨道。
写着英文考卷写到出神的我竟最後只是盯着我左斜前方的背影与他时不时转动的笔然後出神。
然後还在笔下的考卷题目,关於玛莉怎麽了而以至於她不能怎麽了的翻译题还在我的出神下空白着。
脑中重复想着Maryissososososososo--thatthatthatthat--如何?我接不下去。
我无法定神於翻译上,然後考卷上的英文字母逐渐溶化。
化成一隅我的世界的一隅。
而我在其中。
我终究没能将翻译写完,在打钟之时,我只能匆匆写上Mary和so…that…的句型。
再看一眼,蓝色的笔墨化开成绿色满满的一潭。
再来的事我忘了,忘了那张考卷几分,英文老师又要求罚写几遍。
因为那些都不是重点。无论在未来或是过去,唯一的影响就是当下的我对老师干在心里。
而还印象的是,他转动笔的节奏像是一首歌,他正唱着的一首歌,哗啦啦的如舞如梦。
(而且不是罗志祥唱的撑腰那种快歌,梦当然也不是那种梦到英文老师追杀自己的恶梦)
『欸你很喜欢唱歌喔?』我写道,用绿色的笔。(我是连写字条都会有语助词的那种人)
国文分组报告时,我们这群坐在附近的六个人被分成一组,要我们对《红楼梦》讨论出个所以然来。(直接唱陶喆的《讨厌红楼梦》不是更快?)
他坐在我旁边依旧转着笔,好像不转会死掉一样,我头都昏了。(晕了)
『喔,对。』他拿起铅笔在我下面那行绿色的字上写着。
脸又朝国文老师站着的讲台看去,所以我也跟着转头过去,正好看到国文老师推了一下她那副眼镜,接着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好一阵子。
我抬起头来假装认真的听台上同学的报告,听着他们简单又结结巴巴的红楼梦结论。
『你喜欢谁的歌?』我的右手又悄悄写着,还一脸在做笔记摘要似的抬头看台上一眼,同学已经开始引用葬花吟来表示林黛玉的感性。
他看了我一眼,然後跟着又把脸转回,左手缓缓地将课本拉过去,我用余光瞄着他的笔心灰着在我的字迹下面。
『1976的。』他写着。
外面的蝉声成群,如仲夏日之梦,(这不知道是谁写的)。
那是热气袭满人心的夏天。
刚出头的五月。
『那英文的咧?』我写,听的到绿色坚硬的笔头画在纸上的声音。
只来得及将课本传给他,国文课终於解脱的钟声响起,随便咕哝个几句谢谢老师,他已经站起身来还伸个懒腰:『走,去福利社买水。』於是我也就跟着他离开教室。
其实我不知道该说是出教室比较凉还是进教室比较凉,因为教室虽然阴凉,但好像比较闷,而外面虽然阳光大了点,但风其实很凉。
在下楼梯难得凉凉的风吹来,吹乱了他的头发只好用手拨着。
『我跟你说,英文歌我赶不上念单字啦,唯一可以唱完的只有Ihaveadream而已吧。』他说。
他往对面的大楼看去,『欸你看,人头欸。』他指着说。
对面是美容美发科的教室,围墙上正放着一长排洗完头发的人头。也难怪每次五点放学,教官都要广播要美发科的把人头收回去,要不然还真的会吓到人。
然後我思考着他说他不会唱英文歌的事情。
Ihaveadream、Ihaveabook、Ihaveafriend或是Ihave……
是Idon`tknow吧?(照样造句?又不是国小)
我曾经想过一个想法,不对,不是这麽样的说法,是我曾经(幻)想过一个想法。
那是午後,冷气坏掉的夏天午後,夏天闷在我房间中,而我还冲着热水,流过我的头顶、头发、颈间、身体,流着流着像流不完的血液从我的左心房脉动着。
他的手像一种敏锐着的我的敏锐,我无法形容。
(他的手抚着我的背,用指背轻轻柔柔的抚着)
我无法形容他的手如何是敏锐的敏锐。
(然後游移着到我还柔软的器官,抚着)
我无法形容。女人的身体多半以花朵来形容,比方说玫瑰、罂粟、昙花,或是其他觉得形容得当的花。
但我无法形容我的身体。用任何一种植物都无法。
因为我的身体是土壤,他的手只能深深陷在里面,任凭着被土内的腐虫吃掉(钻孔)。
然後流血。
(被贯穿,然後撕裂着,结果我流血)
浴室中那面镜子起雾,我看到我自己,我看不到他。
应该在我背後。
午後热,一群放学的人拖着脚步挤上了100号公车。
刚考完试,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发到电动游乐场,拖着轻盈的书包、轻挑的笑和令大人无法苟同的话题、言论、作为。
冲三小、去你妈、靠北,夹杂着像是古文中的语助词无意义,aux.。
拿着刚吃完麦当劳的可乐进入游乐场,音乐贯耳,五个人占据一排的赛车游戏,投入四个刚刚用台币换来的游戏币,享受未满十八就可以开车的乐趣。
踩油门、不煞车、二档三档、转着方向盘、左右。
追在我後面的是他,而我前面还有其他人,『妈的你撞我。』我说,换了档之後加速,换我超过他的车,他笑的很开心,左手比了根中指。
十八岁之前是奇怪的年纪,会想做所有未成年不能做的事情。
(我梦到了一个梦,梦中在我的书桌底下有一只在冬眠的雨伞节,但是我不怕,因为冬天牠在冬眠)
(可是梦中的他突然把牠吵醒了,结果牠开始攻击我)
我把这个梦告诉他们,但没有说梦中只有我跟他。
其他人嘻哈乱笑一通,觉得这个梦有够色的,(谁要他们把蛇比喻到那器官上了?)。
可是他问我:『我问你,斑马、卓别林、雨伞节,他们的共同点是什麽?』
『这很幽默吗?』我白了他一眼。
他又笑了起来。
『都是黑白的。』我说。(『而他是绿色的。』)
然後夏天没了。
扶桑已经掉了(化作春泥更护花的化作春泥了)。
我听着Apple带着耳机,白色的耳机线像什麽一样缠绕着我。
八月放榜,我去了北部的M大,他去了高雄的I大。
『医学院欸,恭喜。』我说。
穿着淡绿色的衬衫,左胸始终感觉到一股重力。不沉,是我所能负荷的重量。压在心上,像秋。(心上秋)
我坐在他家公寓的楼梯间,他则是站在我面前,『谢谢。』他说。
楼梯间阴凉,楼梯窄小的所以我也窄小的坐着,耳朵里还听着音乐。
他靠近我,『在听什麽?』他问我。
再靠近、再靠近、再靠近。『1976的。』我回答他。
他的手伸进我左边上衣的口袋中,然後再靠近我。
『这我拿走了。』他亮出左手上的钱币,原来是之前去游乐场没有玩完的代币。
可是我比较好奇的是,究竟他带走的是硬币还是他靠近我时所掠夺的举动?
他好闻的香味。
『欸你还没说我唱歌到底好不好听欸。』他问我,带着他的笑,『好听啊,尤其是在啦的那段。』我回答他。
原来还不迟啊?我是说回答。
『喂。』他瞪了我一眼。
我是说真的,关於王菲的声音,她在歌中唱着啦,让我觉得她的声音不是这世界的人,像是人鱼的声音。
那是我觉得最好听的部分。
而他也是。
『那乾脆唱五月天的啊,很多歌都有啦。』他没好气的说。
尽头,已经是尽头。
夏季。
他拾起行李已经往南离开。
(原来那不是幻想)
我关上房间浴室的门,而我也朝北走了。
二零一零年,新年快乐,(又即将已经是夏天)。
1976和许茹芸唱了一首歌。词是1976填写。在LegucyTaipei。
(於是闭上眼睛,演练每个场景)
(只要和你一起,只要和你一起)
我打碎了镜子,浴室中的镜子碎在瓷砖上渐渐拼出他的纹路。
定眼一看。
原来不在。
碎片像他的掌纹,片片都有他的模样在我眼中。
(纪念终於,变成某段回忆)
(於是闭上眼睛,幻想着永不分离)
二零零九年,六月,夏季发芽。
『喂?你可以回台中一趟吗?参加他的丧礼。』
『谁?』
『嘉诚。』(原来)
他在一场很严重的车祸中死亡。
被南下的客运辗过,在轮胎下拖行数十公尺。
不断翻着高中的国文课本。
正巧在第六册的书尾看到一行铅笔字迹,乾净,但不整齐。
原来他还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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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