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街坊的电视声传来民间剧场的男女对话。
几台摩托车从我身後缓慢经过。
「喂!细汉仔,你要不要下去游水?」阿浥湿淋的手往我背上一拍,印了一个灰暗的手掌。
阿浥如淹死的水鬼那样,全身不断冒出水来,从他发间流出,由高向低的流着,滴湿了乾燥生烟的土地。
「不要,我没带衣裤来。」我摇头回答。阿浥背光的影子盖住我的视线,看见他朝我笑了一下,极具有轻视意味。
又噗通一声,水花四溅,从这端的乾燥泥土地跳入农人种田的田溪中,水声哗啦,阿浥的哼歌声混着他激起的起落水花声。
我望着田,累累地果实於是整片翠绿。那田里,横躺着无尽的翠玉,对那农人来说。
他们用心照顾的模样总像它们是上辈子的姑娘,今世带着黑色的胎记来寻前世的故人。
阿浥的声音如午後冒烟的热气,一会儿一会儿的传入耳里。
在阿浥在水中打水往前游动的期间,他的声音一直一直随着中午伴随的热风飘动着。
像是在我耳边呢喃着些什麽,於是他的热气往我的左耳吹着。
阿浥住在村边的巷子里,他的家是大户人家,他阿公是乡民代表。
每每几个重要的日子,总是看见阿浥的阿公穿着黑缎带子的木屐喀叩喀叩的穿过别人的三合院与晒谷场,急着通知村里干事,他手里摇着竹编扇子,不时将滑至鼻梁的眼镜向上移去。
阿浥的阿公平时踩着一台铁马,嘴里哼哼唱着一首雨夜花,铁马转动的轮子喀喀做响。
他咿咿喔喔的沙哑声嗓时常在我放学回家途中从那条巷子里传出。
阿浥有个大哥,读书读到日本去了,鲜少回来,只有每逢过年过节时他才会提着一只皮箱回来,蹬着鞋头金亮的皮鞋踏进村里,这时候,阿浥家会大摆筵席,很多人都会被邀去作客。
他们的桌子会铺上一张粉红色的塑胶袋子,之後上了一盘凉拌九孔、清蒸葱鱼、酸辣肉羹、蟹黄米糕、芋头炒米粉,最後才是一锅热气蒸腾的人参鸡汤。
阿浥的阿公又是招呼又是寒喧,整个巷口都是热闹滚滚。
有次我帮阿母去巷边转角的柑仔店买瓶炒姜母鸭用的米酒,经过阿浥家的办桌时,望向巷子里面的鞭炮声,看见阿浥站在一个女人身边,拿着玻璃杯向那个从对洋回家的大哥敬酒。
客人如同他们桌上的那盘清蒸葱鱼,姜、蒜、葱、椒全都堆叠在一块儿,相争围着飞回家乡、站在阿浥旁边的大哥,而阿浥就像那尾横躺在刻花铁盘子里的鱼,鱼身被刀子画上了几撇,以便入味。
这时候的阿浥弧起一个讨喜而腼腆的笑容,面对那些人。
一个头发上盘的女人笑着将手搭在阿浥的大哥肩上。
鞭炮声又被点燃了,阿浥的大哥笑着,金框眼镜後的眼笑眯成一个小缝。
「喂!细汉仔,最近书读的怎样?」阿浥的左手攀在路边的石墙上,从上面摘了两颗芭乐,在他的袖子上面擦了两下便啃了起来,边说边将另一颗递给我。
他习惯叫我细汉仔,操着台语念,对我来说很难听,但却因为这样他戏谑的口音而多了一点亲近感。
午後阳光直照着他手上那颗淡清绿色的果实,令人张不开眼。
「不差,你呢?都没看你去学校。」接过阿浥给我的芭乐,擦了几下我也豪迈地咬了一口,「不想去啊。」阿浥扬起一个自大而讨打的笑容,满嘴不屑的口气说。
「怎麽不想?无聊吗?」我问,定眼看着阿浥,只见阿浥的收敛了笑容、一脸正经的说:「学校的老师很老。」然後一连串的爆笑。
我手上的这颗芭乐微涩,我咬了一口便没再咬下一口。
「学校是很无聊的。」笑完之後阿浥接下说,很认真的表情,跟刚刚的笑闹不太一样。
他手上的芭乐只剩下一圈圆心的籽,还黏着蒂,果肉他都吃完了。
然後阿浥远望着街巷的尽头那端,并不是特别看见了什麽,而是漫无目标的望着某种吸引他目光的东西。
夏天午後燥热。
树上蝉鸣声。
热风吹来。
鸟影子。
整条街都宁静了。
然後他率先跑了起来,往农人种满了翠玉的瓜的田溪跑去。
整条街宁静。宁静。
蝉鸣像小巷子里的哪户人家婴儿,嚎啕大哭着。
传遍整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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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浥是他妈亲生的儿子。
阿浥的大哥是当阿浥的母亲和阿浥的父亲结婚四年後始终没办法怀孕时,再进门的二妈在第二年就怀孕生下来的儿子。
後来在阿浥的大哥六岁之时,阿浥的母亲终於生下阿浥。
很辛苦的生了下来。而日子仍然一样,丝毫没有改变。
每天上学经过那条阿浥的大房子的巷子时,很常看到阿浥的亲生母亲拿一条淡粉红色的印花手帕将微翘的过肩长发绑在脑後,之後便抱着一大束的花、穿着拖鞋刷刷刷的拖过水泥地,准备到一条龙後面的空地敛花。
而再过晚一点,在名义上也算阿浥母亲的女人掰开橘子皮、将那甘甜的橘色果肉放入口中品尝,她的头发随意用个夹子夹起,颈肩落下几根没夹好的发丝,然後阿浥的阿嬷笑着,提着菜篮子从後面跟出。
放学之後,肩上挂着绿色书包又经过那条巷子时,阿浥朝我走来,他身後那间大房子外的空地上正蹲坐着一个女人,女人在挑着花的种苗。
阿浥的家好大,夕阳斜照之时,房子的阴影压着阿浥的母亲,看起来就像快吃掉她了一样。而瘦弱的她没有能力反抗。
我鲜少看见阿浥的父亲。阿浥的父亲跟阿浥的大哥很像,带着金边的四方眼镜,穿着一件白色淡天蓝色的衬衫,没有将扣子扣上,里面穿着一件白色的汗衣。
他的行程并不像阿浥的母亲或阿浥大哥的母亲那样规矩。偶尔晚上搂着阿浥大哥的母亲,两人穿的光鲜出门去吃请客。
他们是大户人家,村里不管是丧事还是喜事,很多事总是要他们出面来撑场。
之前我家对面出乡在外打拼的大哥结婚,取了个外地的年轻女郎,阿浥家的人也是那些红帖中的邀请名单。
我在那里喝着汽水,看着阿浥跟着他阿爸与阿浥大哥的母亲起身、招呼、恭喜,整场宴会下来阿浥笑的很开朗,对於一些大人的问答他都回覆的得体。
阿浥的阿公拉着阿浥在那几张圆桌打转,笑着笑着谈着谈着。
然後阿浥一个眼尖,瞄到我正坐在其中的圆桌之一,他笑的灿烂朝我招招手。
「啊!细汉仔!你还好吗?」阿浥在路边朝我这儿大喊着。
就在刚刚我不知道第几次跟他婉拒下水打水战之後,突然阿浥安静下来,手指指着前方,小幅度的掀起嘴唇说:「啊!那是什麽!」
而下一秒,我被他推下。毫无预警,突如其来一股清凉往我心脏涌来。
溪水从我的头顶推挤着,我被挤下去。
莫名其妙的被推挤下去,我挣扎而且惊慌。溪底部有很多污泥,我的双脚陷在里面拔不出来,越是紧张越想踩着实地,又越陷越深,污泥已经覆盖了我的小腿肚。
我现在感觉起来很像被种植的甘蔗,就像那样现在陷於泥池之中。
我想起有次阿浥拖着我走到乡里外的路边田那里,那是财土伯的田,他的田正种着青绿的甘蔗,几根甘蔗簇成一片甜林。
阿浥扛着一把菜刀,厚重的刀片在午後阳光照射之下发亮,照着眼睛很刺眼,更锋利了那刀的刀锋。
阿浥说他要去砍甘蔗,他说现在是吃甘蔗的时机。所以他趁着中午人烟稀少时去偷砍,因为现在太阳最毒热,农民们都是在家里吃饭睡觉的。
他在路边左顾右盼,然後弯腰拦起一根甘蔗往自己抓过来,披头就往甘蔗腰部砍下一刀,然後再来一刀。
我在旁边看的十分紧张,但阿浥要我顾着左右的动静。而阿浥只砍了四刀,一下子就将那半根甘蔗砍下来带回家了。
在他抱着要跑进家门时,他说:『我是想给我阿母吃的。』他笑,接着又说:『所以不要把我当坏孩子。』
尽管事情的第二天,我看到阿浥身上有几片乌青。
『被修理的很惨,他们说我不能用偷的。』阿浥坐在我旁边,『但是我阿母很高兴,不过她也跟着被打了。』
早上九点过後,阳光渐渐强烈,小腿靠在沙土上面,汗湿之後全黏在腿上。
他站起身,一下子又跳下去了。
阿浥的声音传来了。
急忙之中、心律不正、脉搏加快。
在水中朦朦胧胧。如月亮掉在溪面上那样。
「喂!你有怎样吗?」他问,拉着我的手,用力把我拖上乾燥的土地上。
他头发的滴着水,在我脸上。
「没……吓了一跳而已。」我喘口气,很疲惫,有股惊吓之余的疲软。
「哈哈哈哈,好玩吗?」阿浥笑开来,掩饰刚刚紧张气氛的尴尬。
我们笑了。
这件不幸的事从阿浥住的那条巷子传出。
如夏天傍晚的凉风那样从巷子尾缓缓吹送出来至巷子头。
阿浥的母亲在昨天过世了。
死因是头部受到重击,流血致死。那天的傍晚,阿浥的母亲在房子後面结束一天的工作,起身要进房时,因为突然站起身来而一阵晕眩,随後便往水泥地上倒去。
最先发现的是阿浥,当阿浥叫他母亲去饭厅吃饭时,乍然发现母亲倒卧在地上,血源源不绝的从母亲的发间流出,就像这多年来母亲欲泣的泪水。
当阿浥急忙到前面告诉那些在吃饭的人时,所有人都惊讶。
或许从来没有人想过这种事情会以这麽急速、疯狂、破坏的感觉侵蚀着他们的感官。
阿浥家办起了丧事,所有人又团团围了过去,然後尽了一点心意包了奠包,然後也顾做了然那样拍了拍阿浥的肩膀。
阿浥披着白色粗糙的麻布站在母亲的灵堂前,家族成员也站在那里,唯独阿浥大哥的母亲没有出现在那里。
阿浥母亲的灵堂被花、蜡烛、白布包围,我看着看着,错觉以为阿浥也顺便被包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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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走了,我找到工作跟住所。」阿浥在他母亲头七过後又来找我。
我们坐田边,月光就像快要掉下天空那样的挂着,就像挂在脸庞上的垂泪。
「啊?你要离开这里?」我很惊讶,这些日子以来阿浥我行我素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头,而今他要离开。
「嗯,几天前我已经拜托出乡工作的邻居帮我安排了。」他安静的说。
「我走之後,我家里的人应该会一直来找你,所以我就不告诉你我要去哪里了,这样你的麻烦会比较少。」阿浥又说。
「你要好好读书,以後再来找我吧!」阿浥起身,朝月亮叹了一口气,拍拍他屁股後面的沙土。
「你要保重。」我说。
脚下的溪面被晚风吹的刮起几圈涟漪,月光映在水面上的模样被切割成一块块不明的浮亮。
虫鸣,在田中,在林中,在风中。
第二天在我放学之後,家门口堵着阿浥家的人,有他阿公还有父亲,他们全都挤在我家门口。
「阿浥仔去哪里了?你甘知道?」阿浥的父亲扭着我的手臂问,他阿公踩着木屐急忙跑到我身边来,母亲则是在旁边破口大骂着有钱人了不起之类的话,嚷着要阿浥的父亲放手,不然就要给他好看。
「哇呒灾,伊没尬哇讲。」我用台语回答,阿浥的父亲气过头,急忙就是要给我一巴掌,阿浥的阿公拉着他要他放手。
然後他们气急败坏的离开,母亲气呼呼的拉着我进家门,「你要是知道就跟他们讲,不要给他们在家里乱。」母亲十分生气的说。
晚餐全家围在饭桌上,气氛非常不好,父亲坐在对面严厉的说:「你不要管阿浥仔他们家的事情。」
阿母什麽话也没说,默默的替我盛碗汤放在旁边,父亲的筷子还有母亲的筷子在饭桌上交会,在晕白的灯光下叠出重重影子。
厨房的油腻味徘徊不去,在夏日夕下的照射下蒸腾。聚集成一只大手,一掌拍下来,谁都在默默承受它给的欺压。
之後阿浥家没有再过来我们家,我们家也恢复原本的小康和平的样子。但隔壁邻居总是偶尔传出几句是我怂恿阿浥离开家里的这种话,母亲非常生气,有次当面就将米糠洒在花春姨身上。
母亲对着隔壁的花春姨说:「是阿浥仔他家有病,因为大某生不出儿子就再带一个细姨回家!」,这话让所有邻居闭嘴,因为这是不可争的事实。
也许大家依然倾向阿浥家的势力,但是真正的实情大家都心知肚明。
阿浥後来被找到了。
他躺在西瓜田边的林子里面那条溪水里,那条几乎每天阿浥都在那里玩水的溪、我在那里溺水的溪。
溪里面有破掉的西瓜,我猜那是阿浥偷摘要带出乡的。
破掉的红色果肉载浮载沉的在水中,四周飘逸着发酸的甜味。
旁边有阿浥打包好的行李,他面朝下背朝上的躺在里面,阿浥家的人知道後急忙过去那里认屍,我看不出阿浥父亲情绪,旁边的那个女人也呆在那里,手摀着嘴,像是怕叫出那样。
他们把阿浥接回家,低调的办了丧事,这次是阿浥的父亲站在灵堂前,大家都静悄悄的,只有几个和尚坐在那里跟着放送的佛经念经。
阿浥死後,邻居也开始传送各种阿浥生前的事情。
他们说,阿浥之所以没有去念书是因为被退学,因为他破坏校誉。
破坏校誉?怎样的破坏校誉?
他们说阿浥是不正常的人,跟男学生胡乱来。
阿浥从没跟我说过这些,他跟我在一起大部分都不曾说过他的家或是他的事情,都是在田边玩水。
我知道阿浥的母亲死掉等於阿浥的世界瓦解,所以他决定离开自己的世界。
从新拥抱之後,我想阿浥是死在最接近出生的环境中,那是一条甘甜的溪流,孕育着一整片瓜田。
正如同拳头大小的子宫那般,包覆着羊水,羊水包覆着阿浥。
也许他正在溪边午睡。
我放学之後经过阿浥家的那条巷子,铃声不断从巷子尾传出。
已经是初秋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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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