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幾海浬 — 潺潺

1.

男人的背影敞开在阳光之下,光线照得他像迷途的神只。

他嘴里哼着歌,头发成耀眼的淡棕色,跟着微风以及飞扬的纯白被单,轻轻滑落在眉梢。

男人使我的世界瞬间朝他倾斜。

2.

母亲在我国中的时候再婚了。

对於这个年纪比自己小上许多的爱人,她以骄傲的神态向我介绍他。

男人像只弯身饮着水的长颈鹿,谦卑地握住我的手,但没有多说什麽,安安静静,只是笑。

他的手好大,好温暖,完整包覆住我的。

从那天起每晚我都会把手放在脸颊旁边,回味如春阳沁入毛孔的暖意,沉沉入睡。

3.

我不会称呼你为父亲。我之後开门见山地说。

男人惊讶地微微张大眼,点个头说「我知道了」,停顿了下,一如往常与我聊起生活琐事。

4.

但我注意到他倒着牛奶的大手开始不稳。

5.

母亲在我大学一年级时车祸过世,我仓促地赶回家,男人苍白着嘴唇迎接我。

他帮我倒杯水,家里还点着祭奠的香,带着薰人的味道,我昏昏沉沉。

男人沉默着,眉宇仍旧温和如昔,只是这场噩耗使得他筋疲力尽,脸上尽是欲振乏力。

他和我缓缓道起事故的来龙去脉,想起那个生我育我的女人,他泣不成声。

我抱住他,男人没有挣脱,我低头靠在他泛着阳光气味的颈窝,跟着不出声地流着眼泪,他身上的气味如此鲜明。

过了很久,他的手臂轻轻环住我的肩。

6.

从那时起我便很少回家,偶尔和男人通电话报告近况。

事实上母亲过世後,我们的关系有些微妙,男人意识到了,开始保持点距离。

每见他一次,想将他拥入怀里的念头跟着愈渐强烈。

捧着手掌入睡的习惯却怎麽也改不了,梦中也会想念他柔软贴伏颈後的发梢,迷茫的微笑,骨节突出的手腕。

好几次因此夜不成眠。

7.

我想,当初的悸动已渐渐覆水难收。

8.

「请偶尔回来吧。」男人於我离家前低低地诉说。

我回头看他垂下的眼睫,眼角的纹路像富有生命,一天一天深刻。

那时我只想这个深爱着我母亲,同时也呵护我成长的男人,会安静而孤独地老去,也许不会再有谁陪伴他左右。

「……你知道吗?」我张开乾涩的嘴唇。

他抬起头。

「我这一生,和你同样只能爱着一个人,而那个人是我无法去碰触的。」

我的声音沙哑,男人没有躲避我的视线,他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静立着。

我打开门,回头和他说再见,却发现男人已背对我。

9.

他说:请你保重。

声音微弱,随时会消失在由外洒进的晨光一般。

10.

在那之後一路到毕业,我没有回去探望过他,却无论如何都忘不了他最後一句道别。

我想我再也没办法和谁厮守,除了他。

暑假时我整理行囊,准备要到外地去迎接新工作,打包的时候从柜子发现一封信,上头没有拆封过的痕迹。

信寄来的时间是一年前,我在国外做交换学生的时候,可能是室友替我接收,但忘记转告我。

寄件者是他,日期是最後一次会面的数月後。

到底会写些什麽,我端着信反复猜想,後来小心翼翼以拆信刀开封,男人流畅的字体陈列在纯白信纸上:

「她是我心里一座深邃的湖,你是我生命潺潺不绝的溪水。」

11.

盯着信纸良久,我将信按在胸前,发出连自己也不明所以的叹息。

背对我说「保重」的男人,表情是苦涩还是觉悟的。

无从得知。

12.

我回去的时候,看见男人坐在院子里睡着了。

凝视这样的他,忽然一股难以形容的踏实感油然而生,我拉开铁门进去,生锈的摩擦声惊醒他。

他先是睡眼惺忪看我一会儿,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轻声说着「我回来了」。

13.

男人笑了,以迟疑却扎实的拥抱替代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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