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坦然接受死亡。
谁都舍不得放下,只知道把手握得密不通风,以为这样就可以留住所有。
但还是会有从指缝流逝的东西存在。
带不走的只有沉重的身躯。
2.
男人说不愿意被人遗忘。「存在过後的遗忘是很伤人的。」他笑道,双膝屈起任我枕在他腹部,抽着不知何时抽起的菸,燻得手指都黄了。
不善言词又直来直往,对於场面话很不擅长,他一路走来跌跌撞撞。也曾经闹得满城风雨,血气方刚的男人说要把什麽都给毁了,又哭又笑的,揪着头发,脸红脖子粗。
白色的墙壁被他骨节的血给染得鲜红。
一些学生时代称兄道弟的朋友也所剩无几,有时候夜深人静起了兴头,想小酌一杯,翻开手机电话簿却没一个能掏心掏肺,只得坐在前廊看着月亮,学那不羁的诗仙对影成三人,孤独感却愈发鲜明。
和家人的关系也淡了,父母离异後他和父亲住一块,除了课业外他没问过男人什麽,喝着自己的酒,看着重播的球赛。几年後再娶,他和继母处不来,也不晓得怎麽沟通,脑袋一热就搬出来,自那以後就独自生活,没再和家人联络。
3.
人总有股冲动,想把自己搞得孑然一身,以此测试自己的能耐到底有多少。
男人是不清楚那时他在想什麽,只依凭直觉行事,再回头时也过了三十几个年头,很多事情都挽不回了。
我伸手取下他的菸,捻熄在菸灰缸,男人笑得很是苦涩,弯下身,与我脸庞的距离近些。
也许我是自找罪受吧,他说,指头轻轻拨弄我的额上的碎发。
4.
男人谈起他的初恋,一个看起来总是云淡风轻的学妹,烟瘾是在那时候染上的也说不定。交往过一段时间,男人看不惯学妹在所谓男性朋友间周旋的样子,那笑容只有他能占为己有。
适时地给予自由对男人来说是很难做的事,因为是初恋,因为不懂其他曲折的爱的方式,只能茫无目的地撞,到後来已是遍体鳞伤。
到底在做什麽又能做什麽,学妹离开後的那段日子反覆想着这两个问题,无论答案是什麽,时间依然往前走着。
很快又遇到下一个女朋友,很快又一次嫉妒,很快又一次分手,周而复始。
对於爱情他已经不知道做何感想。
5.
活到一些特定岁数会衍生一些想法,也许不是所有人,但一定会有对未来抱持猜忌怀疑的人存在。男人说,他曾经坐在自家顶楼抽烟向下眺望,灯火阑珊,他莫名奇妙就流下泪,看脚下白色的车流像萤火虫飞过一条又一条蜿蜒的道路。
他原本想向下跳的,都已经坐到水泥建筑的边缘;风很大,像在催促一般将他往前吹着。
可是男人没有接受怂恿,他任烟滑落指间,看那一小光点坠落,隐没进黑色的夜里,什麽声响都没有发出。
如果那天就这麽做了傻事,下场就和那根菸一样。男人厚实的大掌搓揉我的发际。就算死去了,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这样轻於鸿毛的死相较於默默无名的苟活,悲哀许多。
後来他想了很久,虽然这麽说,却想不出什麽道理来,糊里糊涂地就睡去。
活着。
活下去。
只能这样了。
6.
「活着该是件很美好的事啊。」我笑道,翻过身来,捧住男人削瘦的面颊,他看着我。「虽然大部分的人生几乎都是在等待度过,但如果等到了那个人,会让你觉得此生无憾的人,不是很棒吗?她会让你对这世界改观的。」
男人笑而不答。
7.
然後他真的遇到了那个人,那个让他感谢上苍的人,偶然的机会下遇到最初埋在心深处的学妹,他发现胸口随她的出现又一次缓缓燃烧。
我听了也只是笑。
男人鼓起勇气上前搭话,他看学妹的眼神对自己渐渐熟稔起来,甚至还绽开笑靥,不免热泪盈眶。
一瞬间美好的记忆再次复苏。
学妹笑着问「怎麽了」,男人说他很不争气地回答:只是好想念你,学妹那时候的表情是什麽,忘了,只听见学妹良久叹息一句,我也是。
仅仅那麽短的三个字,却好像能将过去所有的痛苦全数抹煞。
8.
「现在说起来就发现好不可思议,好像连续剧的情节,男主角和女主角街上相遇,然後复合……」我说到自己都觉得有趣,「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好难得啊,学长。」
「是啊。」
「如果那时候我没有心血来潮走那条路,根本就不会碰到了。」
「实在是太奥妙了……人生哪。」
「哈哈,你才三十几岁,不要这麽老态啦。」
9.
男人轻描淡写,遇见我以後,连死都不愿去想。
不忍心去想像将我独留世上的画面。
他不会再自怜自艾,不会再去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不会发了疯似的让占有慾鲸吞蚕食掉他的人生。
迟早,会面临再次的离别。
在那之前,男人会好好珍惜与我接吻、拥抱与相视而笑的时间--
於他有生之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