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1998年12月,台北
在学校的生活,几乎没有太大的改变。但是对年纪小的我而言,每天随着放学的时间渐渐逼近,心情就随着时针愈下而沉重了起来。我知道现在等着我的,是一个没有人看守的家。
虽然生长在双薪家庭里,但是我过去从未体验到其他小孩成长的孤单。我有一个凡事都把女儿放在第一顺位的父亲,所以每天四点放学到家,写完作业不久就会听到那熟悉的门铃声。
叮咚。
然後我会迫不及待地去开门,见到爸爸。每一次,他都会给我一个拥抱。
我一直以为爸爸老是没带家门钥匙。後来我才知道,原来爸爸只是希望我来开门。他希望进到家门的第一眼,就能看见我。
然而这一切不再发生了。遥远得像上辈子的往事一样,不复记忆。
妈妈以往每天为了工作,不到晚上九、十点不会回家。现在为了张罗我的晚饭,会提前一两个小时到家。但是妈妈毕竟不是爸爸。妈妈不会刻意按门铃,只为了给我一个拥抱;妈妈不会一题一题地教导我写作业;妈妈不会像爸爸一样亲自下厨,让我品尝家里独有的味道。
我那时还不愿面对这个事实:我已经失去以往的爸爸了。
悲从中来时,我会躲在棉被里哭泣。我必须小心地不让妈妈察觉,因为妈妈不会喜欢我这样。妈妈从不因为我哭泣而给予呵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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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最近公司会比以前更忙。」某天晚饭时妈妈这麽说。她依旧是一身外出的装束,她从未发现:这让懵懂的我觉得我们距离好远。
「喔。」我食不知味地吃着快餐店买来的晚餐。那味道远远不如爸爸的手艺,差得远了。
「所以我可能要请一个保姆,照顾你的晚餐。」
「我不要。」我说着,但是心里有些畏惧。
「我没办法分神照顾你,小宁。」
「我不要。」
妈妈放下筷子。「小宁,妈妈不喜欢你任性。」
又来了。我想着:妈妈永远是一个禁止告示,告诉我甚麽是不好的、甚麽是不可以的、甚麽是她不喜欢的。
爸爸从来不会这样。透过爸爸的一言一行,我永远可以看到自己的好、自己的无限可能。
「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我仍固执地坚持着。
妈妈不语,静静地把饭吃完。我突然有股不祥的预感,安静通常是妈妈大发雷霆的前兆。
「你才十岁,你要怎麽照顾自己?」出乎意料地,妈妈平心静气地说。
「我可以自己煮东西吃。我也会自己写作业、乖乖洗澡、按时睡觉啊。」其实我自己也没把握,但我还是这麽说着。
妈妈笑了。只是淡淡的笑,但是我看到了。
「你真的会这麽乖吗?」
「我会!」
那顿饭直到吃完,我们母女两人都没有再说过话。妈妈只是默默地把碗筷拿进厨房,堆进水槽里。
我其实也不知道为甚麽自己对此事会如此反感,也许是因为爸爸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太重要了,因而接受任何企图替代的外人都像是一种背叛。
隔天,保姆没有出现。
一个礼拜後也是。
一个月後也是。
日子一天天过去,妈妈依旧每天在八点左右的时候到家,照料我的晚餐。
我那时没有发现:基於一种亏欠的心理,自从没有爸爸之後,妈妈对我的包容更甚以往。
我是很久很久以後才发现,即便远比爸爸含蓄隐晦,但,这就是妈妈表达爱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