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匆匆叫人老。
皇上这几年越发的信任七王爷,一年到头,总有大半年都是在宫外游玩度过的,朝政之事都让七王爷掌管。
七王爷下朝後,有时会绕到我这儿来。我们就坐着弹弹琴,聊聊近来的事情。七王爷个性温良,虽然经常不正经的说些令人不知怎麽应对的话,但自从他主导朝政之後,这些年的战事渐少,我也觉着开心。
偶尔七王爷会带着我到宫外的宅邸居住上几日。
比起宫中,我确实是更喜欢七王爷的宅子。
清晨天未亮时,就有百姓活动的声音,而後会有一股宫里闻不到的气味,我喜欢那种味道。
今夜下起了大雨。
待在七王爷的宅里,我听着今年的最後一场雨。接下来的日子要是再下,那就是下雪了。
雨夜里,灯火摇摇晃晃的亮着。
我双手压在琴弦上,闭着眼睛静静听着。
灯火忽然灭了,我睁开眼睛,只有黑暗一片。鼻尖上忽然嗅到了一阵熟悉的香味,於是我没有开口,也一动不动。
身後那人将头靠在我的肩上。
「你一点儿都不怕,真叫人失望。」
那清朗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哑,气息吐在我的耳上,让人心底发痒。
「我嗅到了七爷身上的味道。」
那一双健壮的手臂从後头抱住了我,轻声的问:「离家已经多少日子了?」
「八年有余。」我答。
心底非常平静,再苦的日子,总是一日一日的过。只要咬着牙,忍耐就能让这些时间过去。
从一开始的撕心,而今我已能处之淡然。
「还想着要回去吗?」耳边那人的声音里有些闷。「回到南方。」
我勾起唇角,这些日子能过得好,这人功不可没。能从思乡的愁苦情绪里跳脱,更是这人的功劳。
「虽不想了,但有日能回去,终是好的。」但若能留下,与你相伴一生,却也是件令人欢喜的事情。
如此直白的话,我自然是说不出口的。
他低声的笑了几下,「罢,这棋局倒是本王全盘皆输了。锺移半丝也不在乎本王,本王却全心全意要他高兴。」
「七爷。」我抗议。「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刻意吹了一口气在我耳阔上,引起我一阵轻颤。
「那麽是什麽意思?」他一边问着,手下一边扯开了我未束紧的腰带。「本王听着呢。」
「我……」
雨夜的声音,满都城的人都听着。
这带着冷意的雨,淋遍了整座城的各个角落。似是要洗净秋日残留的最後一丝暖和,接而来之的,是一季的雪。
雨渐渐停了,地上积了水,夜风一过,便是满地涟漪。
今年秋狩,皇上回来的特别早。
朝堂之上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七王爷变得非常的忙,宫人们也时有耳语,几回想听,但我总不得闻,几次之後也只能作罢。
从前十日里我们还能见上一、两次面的,而现下距离最後一次见面已经两月有余了。
这几年,皇上腻了我的琴声,便很少召我去弹奏。
平日无事,我便坐在树下发愣,看着日光转移,亦有一番乐趣。
「锺移领旨。」宫人高举着圣旨而来。
许久没有这麽慎重的了,这几次都是宫人传口谕而已。
我急忙起身跪下领旨,是皇上的旨意。要我即刻出宫回乡。
拿着那圣旨,我非常错愕。原以为此生再也没有机会的事,竟然就这样凭空而降了。
但此时,我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
我如果走了,七王爷……他、他知道这件事情吗?我原地踱步,只想着怎麽能把这消息传递他。但反覆思量几番,这才发现,原来始终都是七王爷朝我走来,都是他安排着这些事情。
打从相识之初,都是七王爷来,我没有其他的门路可以找到他。
本想多等个几天,但却没想到皇上的人催的这麽紧,领旨之後才过一个时辰,就派人来催我出宫。
天色已经暗了。
我只得随意收拾几件重要的东西,抱着七王爷给的桐木琴,在宫门下钥之前,被赶出了皇宫。
所有事情都来的太仓促,我愣愣的站在宫门外,看那一间一间的屋子浸在昏黄的夕阳下,从前那种孤苦无依的困顿之感又浮上心头。
我不明白怎麽会忽然发生这种事情。
沈重的红色大门紧闭着,将我隔绝在那个世界之外,我本该欣喜若狂的,但如今只因那个人还在这里面,我只能面无表情的咬牙。
「锺移公子,我家王爷请您先回府邸去,让小人转告您一些事情。」
我转头看着这人,他是七王爷家里的贴身仆役。
「你怎麽知道我在这儿?」
「我家王爷吩咐的。他说,锺移公子此时必定站在宫门外头等着,让小的来寻您。」
我有点鼻酸。本来只是想问,他怎麽知道我不在宫内,却没想到听见的却是这句话。又是七王爷朝我走来,他知道我在哪儿,即使自己不能到,也让人寻来。
「好,那有劳了。」
我跟着这仆役的步伐,走上了停在一边的马车。
回到宅邸之前,我已经问清楚了所有事情。
完全没有胃口用晚膳,只随意喝了几口汤,就回到房里了。
没有燃烛的屋里,是那样安静又黑暗,我总还有一种错觉,像是七王爷会忽然出声对我说话,一如往常那般。
藉着窗外的月色,我架起了桐木琴。
与七王爷相处的回忆,这一刻忽然全涌上心头。在夜里,好似还能听见他那个老是带着不正经调笑的声音。
可如今……
我轻轻弹起那首曲子。
指尖不知怎麽的,却有些疼。
仆役对我说,朝堂中这几年总有些不利於王爷的流言蜚语,起初只说王爷是摄政王,而这几月却已经说,王爷打算篡位。
皇上便是因此回来。
两人关在书房里谈论了许久,最後御书房里传出了一纸诏书,便是我手上的这纸,而王爷自请守陵,就在我离开皇宫时,王爷也同时启程从另一宫门往北方去了。
仆役又说:王爷请锺移公子不要到北方去,不要去寻他。那儿天气苦寒,皇上又是重兵看守,锺移公子若去了,此生恐怕是无法再回乡,切莫辜负了那一纸诏书。
我不愿去想,这纸诏书是七王爷用多少东西换来的。
琴声凄怆,而今,听得懂的人已经不在。
七爷总是为了我好,从相遇之初,到如今一日都未曾变过。
指尖缓慢了下来,却不曾停止。一如七爷的情意,虽温慢,自始自终却不曾稍停半刻。
月色也如那日一般的银亮,一路照耀。而那时,月路通往到不了的家乡,此时,月路又将通往哪儿?
面前似乎浮现出七爷的笑,我不是个聪明人,总是要失去了,才能知道有些事情,就是只迟了一瞬都嫌太多。
若过去的每一个相处的时刻,我能多说一句心底话,是否如今就不会这般惆怅。
惆怅着我总是不愿对你示弱。
回忆这样长,这样多,却静止在这一夜。
若没有你,再多的日子都是虚度。
那日,你为我解开了脚枷,我已经不可能再移开目光。
那日,你将一勺热粥递到我的唇边,我已经不可能再回头。
那日,你为我拭去了脸上的泪,彷佛就已经注定我的余生,只能为你落泪。
你让我别去,可锺移早已没有家,若再离了你,此生便只能飘荡无依,再无尘埃落定之时。
桐木琴的声音能传得很远,我从没有一刻这麽希望,这琴声悠扬能够传的够远,能够让七爷听见。
如此一来,七爷便能明白,锺移再无离开的理由。
你在的地方,便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