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来才知,七王爷这番回宫,除了封赏之外,还回来代理国事。皇上收了北方的城池,打着巡视的名义,却是想去秋狩游猎。
皇上一走,这宫里,忽然就安静下来了。
我仍旧是过着我的日子。
可偶尔想起那日,想起那人,心头总是一阵颤动。
夜宴後,那脚枷就没有再锁回我的双踝上。少了那沈重的链子,一开始,我连路都不知道怎麽走,脚上那样轻,却显得心上太沉了。
一步踩着一步,我离开筵席时,七王爷跟皇上仍旧高声畅谈着。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麽,或许是因为我不在乎的关系。
「锺移的嗜好肯定是坐在树下发愣吧。」那爽朗的声音依旧充满朝气。
我心里虽然有些吃惊,却没有在面上露出痕迹。站起身,我缓缓行礼。「见过七王爷。」
「坐坐。」他笑着摆摆手,「本王给你带琴来啦。」
我退了一步,睁着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哈哈哈,锺移也有这样吃惊的时候啊。就是那日在夜宴上本王都未曾看见呢。」
一口气哽在喉中,吞不下,也吐不出。我只能屏着气息,或许一吐气,便发现这一切都是黄粱一梦。
「锺移必定以为本王那日只是随口胡诌,什麽桐木琴,什麽乐谱,像我们这样的王公贵族,何时曾把说出口的话当成一回事,谁要是信了,谁就是傻子。」七王爷坐在上回的位置上,摆着跟上回一样的姿势,唇边勾起嘲笑,直直的望着我。
他眼底尽是认真,即便唇边的弯度未减。「没错,像这样子的人,不胜枚举,但本王要你记得,本王与他们是不同的,本王说过的话,你尽管不信,可本王必定办到。」
微微地皱起眉心,我不明白,七王爷对我说这些话做什麽?
我信或不信,很重要吗?
北方冷的早,一阵冷风旋起一地的落叶,我身上的衣穿得少,忍不住打了个颤,也惊醒了自己。
「小人,知道了。」我低头答话。
「知道了就过来为本王弹奏一曲。」他朝着我伸出手。「什麽都替你备好了,锺移尽管放心吧。」
我不懂,他要我放什麽心?但仍旧徐徐的走上前,接过了琴与谱,却避开了七王爷朝我伸出来的手。
即便他人再好,终究不是我能触摸的。
七王爷轻轻的笑了几声,似是没当一回事。
「最近要变天了,锺移的衣裳可够?」
「够了。谢王爷关心。」
我将曲谱摊在琴身之前,手下缓缓滑弦,那琴音冷冽中带着一些暖意。我不自觉的赞叹了一声。
七王爷也笑了,「如何?本王真没唬你,这琴是真好。」
「如此好的琴,小人不能收。」我垂头道。
他哈哈大笑,「你这琴师真是高傲,本王头一次送人东西,竟然还能有人不收。」
我错愕的抬起脸,望进一双盈满笑意的眼眸。
他又道:「行,锺移不收,就当本王寄在你这儿的,你得好好的保管,日後我只要来,锺移都得替我奏曲。」
我眨了几下眼睛,这人怎麽回事?
「小琴师,别用这眼神看着本王,本王会吃了你的。」七王爷不正经的调笑。「弹琴吧。」
我摸不着头绪,但至少知道现在他要我弹琴了。
琴声起,落英缤纷,这傍晚时节,什麽东西都被夕阳染成了橘黄色,唯独这人,在我身侧,一伸手就能触摸。他脸上的笑有千百种模样,有千百种含意。可我唯一不明白的是,他为何要将我的事情搁在心上?
他是个王爷,而我只是个……奴隶。
想到这儿,指尖一颤,琴声转为哀戚。
是了,锺移,人家怎麽对你好,你都不该忘却自己的身份。
我半敛着眼睛,不肯让脆弱从眼里流露出来。
琴声遏然而止,我的手上叠着另外一个人的手,我没有抬头看。
锺移,不要忘记了,把门紧紧关着,任凭旁人如何都伤不你的心。
「你……」耳边似乎传来了一声叹息,「你的手这样冷,怎麽一声也不坑?」
「小人不冷。」我抽了几下手,但那双代表着皇家的手掌,却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有力。
肩上传来一阵暖意,我错愕的抬头,他的脸面与我只有一间容发的距离。他将他的披风脱下,盖在我身上。
「你这般逞强……」七王爷的脸上尽是无奈,未完的话,他也不说了,他一用力拉起了我的身子。「回屋里去吧,本王见你身子薄弱,这样下去,明日要病了。」
「等等,琴。」这琴不能受寒,屋外水汽浓,一冻,定要坏了。
「不要紧,等会我让人来收就是。」七王爷轻轻推了我一把,「你先回去,让人把火炉点起来,等会儿本王去看看。」
「小人遵命。」行礼完,我转身离去。
回到房里,我也真觉得乏了,连披风都没脱下,躺上床就陷入睡梦里。
这些日子,从没有一日我睡的像今日这样熟,梦里似乎还能见着那家里那株在月光下的木樨花。这个时节也该满天飘香了。
喉头火热的烧着,我渴得受不了,从梦里醒来,看着窗外撒进来的月光,那一条银白的光,像是能走到很远的故乡去。
到不了的故乡,回不了的家,仅我孤身一人飘荡无依。
我以为我早该习惯了,却又在这样的病中,好不容易筑起来的心墙在这夜里溃散。
咬紧了牙,若我不能控制泪水,至少能够不出声。将手臂盖在眼睛上,让袖袍吸走那咸水,如此或许我能装成……
「你要是醒了,本王喂你吃点粥吧。」
七王爷的声音温润如玉。
我心上又是一惊,却不敢在这时放下手,恐怕他取笑我脸上的泪。
感觉床边坐上了人,他两手扶起了我,拉下我的手,却没对我脸上的水迹多问些什麽。
「坐好。」他嘱咐,而後从床头小几上,端起一碗热粥。「你可真会挑时间,本王才刚离开一会儿,你就醒了。」
汤勺递到我唇前,我正犹豫着要自己动手,又听见他开口:
「你可别说想自己来,自己烧着也不知道,就是讨厌这宫里,也要好好的活着。皇上虽是好大喜功,可仍旧是善良的。你活着,才有出宫的一天,要死了,什麽都没有,就连屍骨都随意找个地就埋了,你可别以为皇上会记得将你屍身千里迢迢的送回家去。」
他呶呶嘴,「还不吃?」
我无话可辩,只得张口吃了。
他赞赏的颔首。
就这样一口一口,那粥也吃了大半碗。他见我吃得速度慢了,料想我也吃不下了,就搁下了碗。
我转头看着窗外那银亮月色,没有开口问七王爷为何在这里。
他是王爷,他爱往哪儿,就往哪儿,又与我何干了?
「你总看着窗外,窗外有什麽?」
我安静了一会儿,哑着嗓子道:「月路长长,似是能够踩着回去。」
七王爷沉默。
我被囚在这儿,虽不是他的错,此时却也像是他的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