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星咖啡屋》 — 枷憶:12 崩裂

贺家比较不平常的一个晚上,是发生在我刚好休假的一天。向窗外望去,一向蔚蓝的天仿似朦上了一层灰。

起初留意的大人们的争吵,是因为三婶高亢的吼叫声:「你疯啦?我含辛茹苦地替你生的女儿儿子到底是为了什麽?让他们当小王子小公主吗?你以为没有钱,我还会像以前那样,帮你在家里相夫教子?做梦!」

够了……我们不是一家人吗?怎麽非得兵戎相见,就像对方是人生的大敌?

「祸你有份闯,自己做过却不敢承认吗?我不想整个贺家都因为你的贪婪而不愉快!你以为你是谁?还真是以前那个青春的卞嘉喜吗?也不想想没有我,你是怎麽成得了贺家三夫人?」三叔恼怒地回骂。

够了……我以後一家人就是该永不离弃、互相支持。

「我有求你娶我吗?又或是我有强迫你娶我吗?」

够了。

「是没有!当初我真是犯贱,娶了你回来断送我家所有人的幸福!」三叔很爱家,我一向知道。可在此刻,三叔连温柔的嗓音都变了调。

够、了。

「你说什麽?有种再说一遍!」

够、了!即使关上了房门,还是隔绝不了门外的争吵声,我躺在床上拉起被褥盖过自己的头,隔绝外界一切的效果却是十分有限,心,更烦。

从两天前开始,整个贺家里就好像被什麽沉重的气氛挤压着,紧迫得让人透不过气。就连我问爸妈,他们也沉默不回答。到底有什麽「祸」是关系到整个贺家,令到原本使不安宁的贺家更不和平?

「够了!」一道有威严的声音喝止住了一男一女的争吵。那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像是背负了千斤重的担子,可是我就是认得出来,那是我很久不见的爸爸的声音。「是嫌这个家还不够散吗?」他一字一顿地说着。

「叫晨曦出来!叫她出来!你们不跟她说,我去!」三婶尖锐的声音在歇斯底里。

又是什麽「祸」,需要牵扯到我这个小角色这麽严重?

自今天下课回家,踏进家门的一刻起,妈妈就拉着我要我待在房间里哪里都不准去。我本来向流星请假,打算陪伴一下父母二人,可是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取消了。

「不行。晨曦是我的女儿,我不会随便就这样把她送出去!」妈妈一向温柔的声音竟在这时变得异常坚定──这竟然是那个平常连听见小阿姨刻薄的话都会包容微笑的妈妈。

说到底,我认为,既然战火蔓延到我身上,身为当事人,我需要了解发生了什麽事情,不能被蒙在鼓里,被房间外面的人擅自决定我的一切!

我从床上站起来,悄悄走到门边,下楼,在楼梯的一个暗角看清了坐在客厅的家人,只见他们每个人面色凝重,有不满,有愤怒。

我所站的位置刚好能清楚地看到妈妈,她那比任何人都美丽却沧桑的面孔挂上了两行泪珠,依偎在父亲旁边。

爸爸坐的是主座,左手边是三叔夫妇,右手边坐着的是二叔还有久居娘家的小阿姨。

坐在主位的父亲又发话了,语调认真又带着痛苦无奈,「从来我就不同意你们对这种事情的做法,何况这次的人选是我的女儿,我更不会答应!」

「诗陶和百雅还不是这样嫁出去了?那有什麽问题?」小阿姨在爸爸和三婶僵持不下之际,淡然地说出了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听着大家讨论的听众不小心发表了心中感言一样。而她的言下之意就是:堂姊还有表姊都嫁出去了,再嫁一个出去又有什麽所谓?她的女儿就是这样啊!

──原来是嫁人!他们竟然要我嫁人!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一呆,脑子里轰隆隆的乱雷响起,我顿时觉得呼吸有点困难,於是用力吸了口气,稳定住自己的意志。

「不行!不能!」三叔大吼。他的女儿同样是被当作商业婚姻的主角之一,他以前就是因为出国公干,而没能阻止三婶因贪财而造成的惨剧。每次见到他的女儿诗陶回家哭诉,都会後悔自己当时怎麽会在国外,断送了亲生女儿的幸福!三叔将心比己,他明白爸爸的挣扎,在他心中我就像是他的第二个女儿,他不要重蹈覆辙!

「又不是你的女儿,你这麽紧张干什麽!」三婶抓住三叔的衣袖,拉着他坐回去沙发上。

爸爸深呼吸,叹气,试图挽回这种无可救回的局面,「真的不能再想办法吗?贺氏的财政问题,我们可以一起去解决啊!」

原来之前因内奸造成的亏损问题还没能解决!

突然间,我脑中窜进了很多的情节画面,想起那个没有家庭聚餐的星期五晚,母亲有点慌张的眼神、父亲与叔父们一连多个晚上都不在家。

「难得周家愿意娶晨曦帮我们收拾这个烂摊子,这麽好的夫家还可以到哪里找!」三婶努力劝说。三婶口中的周家,大概就是那个与我们贺家势力相当、专营高级家俱的「木良企业」。

听说周老板的儿子周宏季一直很喜欢我。就在一年前左右,我不太情愿地和父母出席了周家夫人的生日舞会,那时候,周宏季一看见我,眼睛就一直盯在我身上。他模样是不错,论家世,他家与我家旗鼓相当;论样貌,又是典型小白脸相,一般想嫁豪门家庭的女子都会瞄准像他这样的金龟婿用尽一切引他上钓,我本来对他不排斥,本着「你看我,我看回你」的精神跟他互瞪,可是看久了,那男人奇怪的目光实在是令我敬而远之,回家後回想起还有点作吐。

想着想着,要娶我的应该就是那个他。

「你们就非得什麽事都靠别人吗?诗陶那时候,是因为你家里的问题,莫名其妙就把女儿嫁出去。」三叔指着三婶的鼻尖,紧皱着眉,然後又指向小阿姨,「然後就是你,想钱想到发疯,把女儿『卖』出去!」小阿姨被人点名,有点不高兴,可是三叔说的是事实,她无话可驳,哼了一声,把头扭开了。

我站在阴暗的角落,黑暗的气息包围着我,给了我最好的屏障,让我好好观察众人的表情。从爸爸、二三叔眉心明显的忧愁肃穆中看得出来,贺氏的问题非但没有改善,而且还每况愈下,越来越糟糕。妈妈眼中充满了哀伤,她明白父亲的苦恼,却又不想放开我。三婶和小阿姨都支持送我出去,一来家里少一份米饭,二来也可是解决关乎全家生死的问题──虽然大部分是他们享受的物质问题。

我想了想,走出了阴影,在众人的目光下走到客厅,找了个位置找了下来。母亲轻呼,不断摇着头,我装着看不见,满脸淡然。

淡然,是因为我要伪装我心中的害怕。我的手颤抖着,我的身体在颤抖着,就连我的心,也是被下一刻可能发生的事情颤抖着。

「有谁可以告诉我,这是怎麽回事吗?」我环视众人。明知不可能,我还是期待当中能有一个人走出来跟我说:我刚才听到的,只是在开玩笑。

母亲有点震颤地、小声地张开了嘴,下意识地说:「晨曦……」

「可以告诉我吗?」我不自觉地加重了语气。

「……」三叔低下了头,没作声。三婶左看右看,就是不看我。小阿姨仍在为三叔刚刚的话气恼着,谁也没看。

为什麽他们要在这种时候沉默?为什麽?

「晨曦。」一直沉默的二叔终於开口,无视了父亲和三叔在一旁要制止的凶狠眼神,直直地看着我,口气无比认真,「贺氏因为之前被泄露机密,被其他同行乘机打击,他们知道了我们未来的发展计划,在一开始时不断从中作梗,切断我们的货源,贺氏在这里的工场根本不够提供市场所需,後来他们又传出流言说贺氏要垮了,贺氏内部的员工辞职的辞职、退休的退休,都拿走最後一份薪水就不做了。就算把钱给了他们,剩下的也不够我们重整整个企业,根本我们整个内部的财政已经开始崩溃了。这个时候,周家的人来说,只要我们肯联姻,他们就会帮我们解决这个问题。因为事关你的终生幸福,我们没有答应,可是也不知道该怎麽告诉你……贺氏是真的要垮了,我们也要垮了。」快一个月,他们都不眠不休地想抢救这个危机,可是不行,越是想要补救,别人破坏的速度就越快,他们也快要支撑不住了。

家里每个人脸上,愁色尽现,也各怀心思。

闭上眼,脑中闪过千百个念头:如果我嫁了去周家,那念冬呢?流星的人呢?

我最爱的念冬,我嫁给别人,他会怎样?他会很伤心很伤心,伤心到我很心痛。我不想我们就这样变成一对平行线,如果今天会是这样的话,那当初为何要让我遇见他?我又为什麽会喜欢上他!

要离开他。即使仅是脑海中的想像,可是还是让我痛苦不已。老天要让我面对这样的抉择,在家庭和爱情之间二选其一。一旦选择了家庭,我会输了念冬;如果选择念冬,我等於是放弃了我的家庭,我的父母,还有整个贺家。

选择总是痛苦的。

父母养育我十七年,与念冬相遇相恋到现在快有半年,我爱他们,我知道他们也爱我。

可是人越大,我越知道世界总不能只为我一人。

可是,对於父母的养育之恩,我从未作出过任何回报。

到现在,已经不能再自私了。与其放弃整个贺家,以至於上百人的生活,不如只离开一个人。

深吸一口气,我张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各位长辈,宣布了一项极其残忍的事情,在瞬间冻结了众人:

「我嫁,我会嫁去周家。」

残忍,是对我和念冬。

我终究,是为了家,放弃了他,放弃了我们之间的红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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