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早晨光没有特意说什麽,只是好像过去数千个日子一般,静静坐在静坐的亮身边,等待亮睁开双眼。
昨天自己睡了一整天,亮待自己非常温柔…呵护备至…
这份最後的温存让光觉得或许自己并没自己想像的这麽不堪,或许亮只是一时弄不清自己的心意,也或许现实有太多事情错乱了…或许有许多或许…
至少现在不觉得自己真的这麽脏…
当然也称不上乾净就是了…
「来吃早餐吧。」温和的声音,起身,走回厨房。
见到光就坐在自己身边,等待自己睁眼……亮的心雀跃了起来,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得到回应一般欣喜若狂。
「我约了仁志过来…亮今天对门脇没问题吧?」松饼、果酱、轻松的询问。
「…」希腊牛奶咖啡、热切的点头…意有所指。
看这表情…亮也有些怕我今天就走吧…嗯:「说起来这次第五局还要找个时间跟阿慎他们检讨…佑辉的冬季中学生大赛战绩会影响到他的大学入学成绩…好多事情…」
亮微微松了口气…至少不会现在离开…光还放不下很多事情…不是现在走。
不过…在仁志按响门铃後,亮才是真正的松了口气…
我应该要更相信光才对…
在仁志於老师家看见『外国人』,之後发现外国人居然是自己的老师因而瞠目结舌的氛围下………光目送亮离去,背影在门後消失的那一瞬间光没有落泪、没有心痛、没有不舍、也没有惆怅。
真奇怪呢…原本以为自己会很伤心的…
其实我明白…自己只是伤心过头了,所以麻木了。
「抱歉,一大清早的要你过来。」
光回到房间,拉开大窗,让夏日南风灌满室内…社区的道路尽头已经看不见亮的身影……这才开始有些怅然。
「本因坊战最後一局太精采了,我爸爸还一直要我替他解说…可惜我不大行。」少年真诚的言语:「老师你不知道!最近网路上继『塔矢行洋』离开後,因为你跟伊角老师的这一局又掀起了一股旋风!」非常兴奋的语调。
光笑笑:「这样啊…我这两天很累,一直在睡…外界发生了什麽完全不知道呢。」端出那个人生中的第一个棋盘,当年佐为开心地绕着这棋盘团团乱转的模样历历在目,最後也在这个棋盘前消逝。
而与此同时,仁志有些不合时宜的注意到…光老师的圆领T-Shirt…脖颈处全是吻痕……顿时刷红了脸。
「那个……我其实一直想问…亮老师跟光老师…你们…」啊啊啊…我干嘛问这种问题啊!!?但是现在问一半不问完又很怪!
注意到仁志的视线,光立刻严肃:「仁志,这是我单方面对他的感情,与亮无关。」不知道为什麽说这句话时心脏有些刺痛……稍稍缓和语气:「亮是有家室的人…有些事情、有些感情…即使在心中如何鲜活明显,在现实的无奈下这些情感必须死去。」
「老师…」但是吻痕不会是单方面的……注意到光老师已经坐到棋盘边,於是就座。
无奈一笑:「…说起来我也做不到,身为棋士…不,身而为人最可贵的就是活得坦然自在,我说的不是化不化妆这种小事,」指指自己的脸……又摸摸自己的胸口:「是指这里……我的感情不可能死去,在既不愿给对方的家人添麻烦又不愿继续装死的情形下……才只好今天大清早的约你过来。」
「诶?呃……我不懂…的确亮老师是有家室的人,但是…我眼睁睁地看着亮老师毫不犹豫地从比摩天大楼高的高空跳下直昇机…为了找到你…」一般人…做不到的吧…
光只是笑笑……尽管心中十分感动:「那对我跟他而言已经是非常久以前的事情了。」没错…因为人心变化太快了…现在的我在亮眼中究竟是什麽…我实在不敢想。
「……这样吗…」思索一阵:「也对…亮老师都已经当爸爸了,要对家人负责的……但你刚刚说不愿装死…所以约我过来…」
温暖的风拂过室内,带来了早晨清新的空气。
「…光老师…要离家出走了?」想通之後有些不可思议…於是开口确认…
却见光老师毫不自觉惊天动地点点头:「差不多,以後恐怕很难见面了。」
「那老师…什麽时候回来…」先是猎人协会的干部、日本棋坛双冠的亮老师在我面前跳直昇机…现在是三冠王、年轻的世界王座…名誉本因坊在我面前说要出走…
「不回来了。」笃定的微笑,云淡风轻。
於是仁志终於石化在棋盘一端,片刻後才开始惨叫。
待仁志总算平静下来後,光已经倒了杯冰凉的红茶递给他:「…可以冷静下来了吗?」有这麽严重吗…或许仁志有男高音的天赋…
「………嗯。」所以我又成为惊天动地的见证者:「亮老师知道你要走吗…」
光歪头,想了想:「…嗯,我没告诉他确切的时间,目前也只有你跟伊角老师知道我要离开了。」学着仁志称呼『老师』。
於是仁志非常天真的理解:「那就好…」有伊角天元知道,亮老师也知道…所以天塌下来有长人顶着…不怕不怕。
「只是对你很过意不去…没想到相处没多久就要离开,而且还是为了私人因素,你的新初段赛我也没有依约出席,所以…至少希望给你一个完整的结尾。」说完还微微欠身向仁志致歉…尽管并没有将道歉的话说出口。
「…老师…呃…不用这样啦…」彷佛此刻才真正意识到光老师要离开了,有些不舍:「以後…不能联络了吗?我的意思是…」
「『24601』,别告诉任何人…或许在生活稳定前没办法,但是一稳定下来我就会上网找你对弈,但是不、能、告、诉、任、何、人,」非常严肃的眼神:「连亮也不能说,这一点非常重要。」
「…那万一他问我呢?」仁志此时倒是思路清晰,知道接下来的遭遇。
「等他主动问你了,你就实话实说,不知道我在哪里。」
「喔……大师兄怎麽办?你跟他话别了没有?」还在担心有的没的…
抽出摺扇,微笑:「他已经出师了,是我接下来的战友…」注意到仁志听到这里,难掩神情失落…随即:「不过他也不知道我确切的去向,还有…他跟我学的是音乐,所以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围棋必须由你来延续…尽管时间太短,我没教你什麽,但你却是我唯一的弟子。」
「老师…」到底是什麽人…
注意到棋盘对面疑惑的视线,光继续:「我的名字是琥珀,你专注於围棋又小了我好几岁所以可能没听过…」无良地笑笑:「嘿,我可是名人喔!」
「………」明显当机数秒………随即:「……所以才不能泄漏24601…所以要化妆…因为泄漏了你可能就没命了…因为光老师拥有最纯粹的窟卢塔族血统…」好像在背书…
这回轮到光惊讶了:「你居然知道…」
「嗯…国中的音乐课本上有写你的名字…社会科近代史也是必考题,我的在校成绩还算不错的。」
「…这样啊。」
「光老师恐怕比自己想像的有名喔,所以我会小心的。」发生大事之後倒是很镇定:「所以伊角老师也知道…」
「嗯,如果往後亮为难你,你就去找阿慎,另外和谷九段、社老师、天野先生、古濑村先生也都知道…但天野先生快要退休了,有问题还是找伊角老师比较可靠。」客观评估…随即:「如果是比较危险的人为难你,就请亮老师关照你。」
「我明白。」点头附和。
琐事都交代清楚之後,光松了口气…离与阿本加聂约定的时间还早,师徒二人坐在南风仲夏中…一时难得的宁静。
光将手中摺扇流苏上那副不太搭调的眼镜解下,收好,只留摺扇在手。
「仁志,跟你说一段不为人知的史实…」拿过棋盒,黑白子都放在身边。
「诶?不检讨第五局吗…」怎麽突然说起历史?
光笑笑:「这个是比那个更重要N倍的事情。」开始落子:「得跟你说清楚我们秀策一派的脉络…这也是秘密喔,只有韩国的徐彰元老师知道。」
「喔…」光老师总是很让人意外…『我们秀策一派』吗……
「…嗯,既然你的在校成绩不错,或许比我清楚那个对我而言有些遥远的平安时代。」继续落子………佐为,你我的遗憾就要结束了。
「…平安时代怎麽了?」这局棋…双方都还在布局阶段…
光收手,停住:「当时有一位指导天皇下棋的棋士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最後自尽…但是由於懊悔太深,因此…嗯…透过了你大师兄曾跟你解释的『念』,他的魂魄便停留在棋盘上,一直到江户时代。」这麽解释…也算是一种说法……反正说太复杂这家伙大概接受不了。
「说起江户时代…就是…本因坊秀策的年代。」
弯起眉毛,笑容的弧度增加了不少:「秀策的乳名叫做虎次郎,本身是个热爱围棋的孩子,基於种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因素,他看见了魂魄,并且委身於魂魄让魂魄尽情下棋。」
仁志理解片刻,微微点头:「之後秀策老师成为下御城棋的高手…原来如此。」
光的笑意扩大了,语气严厉却是捉弄的表情:「仁志遇到重要事情的时候头脑就特别清楚呢,平时都在给我装迷糊吗?」
「我、我没有啊……冤枉…」
「哈,我知道你没有…开个玩笑而已。」吞了一口自己的红茶,玻璃杯已经大汗淋漓……继续:「但想必你也知道,虎次郎英年早逝,於是在约一百四十年後的窟卢塔草原,有一对双胞胎…………………」
金石之音在采光良好的房间中回响……那是光代替佐为,并让仁志代替自己,完成那半局残棋;千年执着神乎其技的信念,将代代延续下去。
听完本因坊脉络的仁志觉得心头沉甸甸的…虽然直觉认为渺小的自己无法与千年的执着相较,却硬是勇敢的接受挑战,拿过棋子,接受了当年光老师的立场,咬紧牙关,与强大的棋力力拼到最後。
这的确是比一切都重要N倍的事情。
如果自己连光老师十四岁时的棋艺都无法继续,那麽现在代替佐为老师落子,承受千年重担的光老师又是什麽心情?
所以我只能勇往直前,将神乎其技延续、将『我们秀策一脉』延续。
因为我们都是为了将遥远的过去与遥远的未来相连,所以才会在这里。
……棋局结束之後是如常的检讨,只是在离开棋盘前,光老师将他那不离身的摺扇交给了我。
清风掠过光老师的金发,我突然很庆幸光老师是我的老师。
我感觉到…此时此刻我在围棋这条路上已拥有了新的一层意义,我依然是热爱围棋的少年,只是接过传承的瞬间有了新的使命。
「24601不会对你下指导棋,要有心理准备。」了却一桩心事的神情。
「是!」看着老师爽朗温和的笑…不明所以的有些鼻酸,不知道是因为老师的人生,还是因为对传承的使命…
「我跟你一起走吧,」光起身,打开衣柜拎出事先准备好的简易行李:「还得跟你大师兄通个电话才行。」之後要到车站去与阿本加聂先生碰面,手机可以直接丢在随便一辆列车上…这样亮即使动用特权追查也没用了,只会让他追着电车跑而已。
「是。」收拾起红茶杯……是真的要分别了…
光苦笑,一边踏着楼梯:「真是得到森下门下真传了,你就不会回答除了『是』以外的字眼吗…」
「………诶?光老师…那是因为我现在很感动。」
「行了,」手掌拍了拍仁志的脑袋:「记住你现在这份感动…继续感动下去吧。」
「是!」
正午,亮风风火火地冲入家门,碧澄的双眼沉寂着痛心疾首、担忧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