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囚鳥 — 第五章 之一

安静如

对以工作为主的日子来说,一个礼拜是过得很快的,一大早程瑞便依约来到我家楼下来接我。

「早安。」才坐进车子,就听见他又对我说了一次早安。

「你干嘛说两次早安阿?」

「电话是电话,和对本人说是两回事!」

「好好好,不过也太早了吧!又不急。」我一边抱怨,一边系好安全带。

「刚好吃早餐阿!」他笑着说,踩下油门,他笑起来脸上有淡淡的酒窝,外表年龄像二十出头的大学生,完全不像要迈入三十大关的样子。

「不知道现在流行早午餐吗?」

「都几岁了,还不知道这对身体不好吗?你就是因为这样……」

「阿~快走快走,我想吃铁板面加蛋加猪排!」

於是我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去了那家我最爱的早餐店饱餐一顿,然後前往今天的目的地。

一路上我们聊新闻聊风景,聊一堆有的没的杂事,但对於我们要去的地方,他什麽也没问,就像平常一样,这样的他让我很轻松。

沿途,我如往年一般,在路旁的花店买了一束麦杆菊,永恒的记忆。

其实我也不晓得为什麽要让他陪我,这些年自己不也是独自去的吗?

也许是因为你的那通电话,那些问题困扰着我,所以我想带着程瑞,想躲在他的保护之下,也顺便让她知道,我和你,没有她想的那种可能。

「到了。」

「嗯。」我解开安全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走吧。」只是轻轻摸了我的头,他就下了车,没有多说什麽安慰的话,对我却是最大的体贴。

整理好情绪之後,我提着昨天就准备好了的柠檬派下车,以及那束麦杆菊,不能不说,程瑞真的很了解我,他知道除非是在承受不了的情况,我不习惯也不喜欢在人前露出脆弱的那一面,他总是温柔,为我保留了那一点点的自尊。

一片的青绿色草皮,整齐座落的坟塚,素白色的碑,和一般的墓园不同,空气中飘散的是在世者祭奠的淡淡的花香,而不是纸钱和土的气味,因为定时会安排人员作清洁的工作,所以看起来才这麽乾净。

一切都照着她安排的那样,她虽然不是基督信仰,却选择在这样的墓园里沉睡,因为她向往,这样类天堂的宁静。

远远的我就看见了你,安静的坐在那里看着她,我们终究遇到,即便我选择迟一天前来,对於你的刻意巧合,我没有任何逃避的可能。

你的打扮和之前那次见到的不太一样,应该说,你变回了从前的模样,穿着高中制服,带着黑框眼镜,耳朵上的装饰也全部卸下,连头发都染回黑色,是因为要来见她吗?

「小如,我在这里就好。」就在我要往你那里过去的时候,程瑞对我说。

风轻轻拂过,卷起我的长发,我有些懵了,看着他一如往常那样温和的眼神,一丝不安冒了出来,好像眼前的这个人随时都要消失,这让我有些紧张的轻颤。

「去吧,我等你。」他抬手撩开沾在我唇边的几根发丝。

去吧,我等你。

短短的几个字,便抚平我所有不安,他总有这个能力,此时却让我惊觉,这个人,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吗?默默的等待,默默的陪伴,难道他就不会寂寞吗?

安静如,你好自私!

「……对不起。」我想了很久才挤出这三个字,最不负责任的三个字。

看着我的样子,他只是笑:「傻瓜,又不是世界末日了,摆着一副苦瓜脸做什麽?笑一个!」

「嗯。」我给了他一个笑容,好不好看我不知道,但至少我已经尽力了。

然後他反转了我的身体背对着他,身後传来他的声音:「去吧!你知道的,我等你回来。」

我点头,往前迈进,不再看身後的他,我怕看了我会哭出来,所以我只是前进,终於走到你的身边。

「阿彦!」

你回过头,看见我的神情没有惊慌,而是一种了然,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中的模样:「你来了。」然後起身,将墓碑前的空地让出。

我走向前,蹲下,将装了柠檬派的篮子轻轻放在地上,换下墓碑两侧的旧花束,把带来的麦杆菊插入花瓶中,低语:「小宁,你好吗?」

看着墓碑上小小的相片,仔细想来,十年,你离开我们居然已经十年了,我们都老了,活在我们记忆里的你,却还是那样活泼美丽的十七岁少女,真是不公平!

这十年里,我和他完全没有连系过。每天对着无声的电话假装你还在,记得你的所有习惯,作着有你有他的梦境,无法爱上一个人,顶多喜欢,却不敢去爱。可是小宁,我好累,真的累了。

起身,我仰头望着灰蓝的天空,突然想起你问我们的问题:「阿彦,你觉得,小宁真的在天堂里了吗?」

「或许吧。也可能,和我们一样放不下彼此,选择留下,守着我们。」

也许在感受你,我们都沉默了,只有风吹过的声音,我想我该说点什麽的,文字在脑子里慢慢汇集,逐渐成形。

「你知道吗?小宁离开的那天,如果,我坚持留下或者把她带离开天台,就什麽事也没有了,你知道吗?」我的声音像在述说着一个毫无关系的故事,平静的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小如……」

「我们那天在天台上说了好多话,可是我不明白,她吻了我,还说她喜欢我。可是,你们不是恋人吗?怎麽又会扯上我呢?我好後悔,不应该承认的,可是即使我不承认,她也早就认定了吧!」

「承认什麽?」

我回头看他:「承认我喜欢你阿。」

有些震惊,但他眼底又有一丝早就明白的情绪,於是我继续说着:「你没有感觉到吧!你总是这样,对身边的事常常没有察觉,不论是我,还是小宁。」

「可是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後来我看了小宁的日记,就是她妈妈给我的那个本子,才知道我们对她,只是自以为是好朋友,却不曾真的了解过她。好朋友又怎麽样?喜欢又如何?」

他一直没有说话,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麽事?但是我不能再靠近你了,和你在一起我就会想起她。‘…红色真好……这样……我们就一样了…’,这是她说的最後一句话,所有人只有我听见,一开始不懂,但後来我终於知道了。」说到这里我觉得我的平静开始有些浮动,有些东西在我身体里叫嚣着,我听见自己压抑的声音:「我们,是害死她的凶手!」

「小如,你不要这样!」

他伸手像是要将我抱住,但还没碰到就被我远远的躲开,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着不解与痛苦。

「不要碰我,小宁在看着,我们不能再让她伤心了。」

「小如,小宁已经死了,什麽也感觉不到了。」

「没有,她还在,还在的。」

他轻叹了一口气:「我一直以为,我是最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那一个,因为你一直表现的那麽镇定。但现在我才知道,这麽多年了你还活在自己的想像里。」蹲下,抽出了一支麦杆菊,他接着说:「麦杆菊,永恒的记忆。我们就像两只受了重伤,却永远不会死亡的鸟,各自困在单独上了锁的囹圄中,可是拥有锁的主人早就已经不在,没有了钥匙,我们只能与那些回忆,那些……罪恶,一同活着,挣扎。」

他的额头抵着墓碑,看不清表情,声音单薄的微不可闻:「宁宁,十年的赎罪,也该要还清了吧。」

十年,真的还得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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