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局万变瞬息,豪杰英雄起落。
自孙策向袁术讨回孙坚旧部之後,孙策坚信着,他的梦,已到了实现的时候。
想要脱离袁术自立,并非易事,欲平定江东为自身奠基,需要天时地利……与人和。
孙策是想夺江东的,而袁术对於江东,也并非没有野心。至少,从这几年下来袁术派出攻当利的兵马皆无功,而袁术仍不放弃可以看出。
许多事不知该说是凑巧或是定数,久攻不下当利的将领正是孙策的舅父吴景,是故孙策也就名正言顺底请求袁术让他助吴景平定江东。企图达成自己的目标。
吴景有恩於孙策,助其伐敌本是常伦义理,再加以江东群雄倨悍难攻,更有刘繇、王朗分据曲阿、会稽,袁术对於孙策是否能击败强敌抱持保留态度,孙策会领其父旧部自立的顾忌也因江东难定、孙策势必仍需要其庇护的想法而烟消云散。
他对孙策出兵定江东的提议允的爽快,出手也毫不吝惜,给了孙策兵财千余。
消息传的很快。
孙家本是崛起江东,当年孙坚逐鹿中原是种错误。而今孙策即将卷土重来。虽说时局已变、据江东者各异,但孙家善武骁勇的声名未灭。而今孙策欲回故地,势将引起江东群雄震动。
在此消息传至江东之前,周瑜比所有人都还早知道这件事。
那时他在丹杨省亲,收到了孙策的快马加急。
那一纸薄绢不是任何关於军情底求助,没有洋洋洒洒千万言,有的只是简简单单两句诗,和狂草般批下的落款。
『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轻轻底将那绢信对折、再折,周瑜将之收入怀中。
夺天下的时机,已到。
§
孙策感觉手中空荡荡的,什麽也握不住,只有剑柄冰凉的温度一直陪伴。
周瑜来了,又走了。
渡江至历阳时他见到周瑜在等他,什麽也没说,就只是那麽一笑。
他懂那一笑的意涵,周瑜是喜悦的、同时也对未来充满期待。他将梦想寄在了自己身上,所以那样底笑,如此充满未知憧憬。
对那样的笑他忽然感到惶恐。他害怕自己会背离周瑜的期望走向完全不同的路。
而周瑜,似乎也感觉出了他的心惊。
周瑜随孙策征战的时间并不很长。
攻下横江、当利而後破笮融、薛礼,并转攻湖孰,逐刘繇、进入曲阿,这一连串不停的战役是孙策的军队由衰转盛的重要时期。周瑜身在其中、同时他也感觉到周瑜一直看着,他的所作所为。
不管战争是胜是败、无论他发了何种军令,他都不曾在周瑜一派平静的面容上看到异於以往的情绪显现。
这种感觉,让他很害怕。
不该害怕的,照理说。
与过往相同就代表一切如常,但不知为何他看着周瑜却愈来愈心惊。在战场上并肩作战、还帐後依然彻夜不眠一同思索着致胜之法,他两人几乎形影不离。但却是这样底接近,使得孙策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麽,不明白。
「现在约有士兵两万,马数千。虽说江东还有严白虎等人处处屯聚,但毕竟只是盗贼之流,要各个击破并非难事。」周瑜将数月来的战果呈到孙策面前,唤回他的兀自出神。
「嗯。」低应了声,他接过周瑜递上的汇报,同时也握住了周瑜来不及抽回的手。
「怎麽了?」有些意外,可周瑜隐下了诧异,徐问。
「……」犹豫了一会儿,孙策起了个自认最安全的话题:「曲阿已经为我们所得……」
「这是当然。为你所得後,如何呢?」
「昨日、昨日我所发布的……」进入曲阿後他旋即对诸县发恩布令,刘繇故乡部曲若自动投诚者,一律不问其战时之罪;有意从军者免其家赋税,但不愿意加入孙家军队的人也就罢了,毋须勉强。
他不认为此道命令有何不妥,只是缺了与周瑜参商的一道步骤。但军令已出无可更改,无论结果好或坏,他就是想知道周瑜的想法。
「军令没有任何问题呀,你不是以自己的判断下了那道命令的吗?」
「不、我是问你觉得如何?」
周瑜那对形状优美的眉闻言微微蹙起,为何孙策要询问他的意见?这是他自己做出来的判断、不是吗?孙策不该问他的,身为统军将帅,岂能对自己发出的命令有所质疑!「不如何,你认为好、那便是好了。」
看着孙策的欲言又止,周瑜抚了抚衣袍,在他身边坐下。
「伯符,你在急躁什麽?」
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只能无解。连孙策自身都还弄不清那无法明了的诡异感觉,他又怎能对周瑜说清楚、道明白?
但他还是试图开口,试着对周瑜道出那般异样,以求周瑜能为他厘清那随着时间过去益加可怖的不安。
「我也……明明一切都很顺利、可我却很不安,就连在不安什麽我也不知道……」
「或许就是因为太顺利了。」若说是这样底惶恐,他可以理解。太过快速的成长需要相对的自省,否则会看不清自己的处境,沦为骄矜自大、一切目空。(过去有太多英雄,多败於此。)
心中迷思虽未明,可孙策却清楚,他的不安并非源自於周瑜所想!
他在意的不是成功过於快速产生的後果,绝不是!
那样底不安源自周瑜身上,但为何……?他不知道。
「公瑾。」他沈了声调,带上几分严肃。放开了他的手,正襟危坐。
周瑜等着他接下话。
「丹杨交与你,行吗?」
「……」
「现有的这些兵马已经足够我扫平江东,我要你还镇丹杨,让我无後顾之忧。」
「是。」周瑜低首接下军令,孙策一手搭上他肩头,不知是在安抚周瑜还是安抚着自己:
「你这些日子随我打仗,战功赫赫,回丹杨後一定有人想网罗你为他效命……」
「人在丹杨的话,来找我的应该是袁术吧。」周瑜陈述的声音很平静。
「你、你会答应吗?」他要周瑜回丹杨是想给自己一个思考的空间,可不是要让周瑜被别人得了去、为自己再添强敌啊!
「看看情况。」乱世不仅君择臣、臣亦择君,若袁术无可效命,那他自然不会为袁术所用。「不过,你是我兄弟,只要你需要,我一定会帮你。」
在他肩上的力道紧了又松,周瑜淡看放在他肩头迟迟不放的手一眼,低道:「为你抚琴,就当是临别之礼吧。」
说毕,他轻轻移开了那只手站起。
他的琴放在帐中,在四处征战的这段时间中极少弹奏。说是少有空闲也好,无兴致也罢,他所习惯的琴声近来确实是极少响起的。
尾随周瑜进入另一顶军帐,孙策才注意到周瑜军帐内除了最简便的行装再无其他。
除了那把琴。
周瑜坐下先行调音时他注意到了周瑜的双手。
周瑜的手,和出身大富之家事事有人打理的贵公子没有什麽不同,白晰修长,就连线条也是优雅得紧。和那些文弱书生不同的是,那双连指尖都显光洁圆润的手虽是美丽,却不含一点柔弱气息。
方才他才握了那双手。长期练剑的结果掌心的触感谈不上柔嫩也谈不上粗糙,但比之於他,周瑜算是得天独厚。
那是,适合狂然执剑,也可提笔温文的一双手。
现在那双手上有伤。赭红的疤痕凌乱散在周瑜手上,每痕都是细细。
「你的手……?」
「嗯?」周瑜抬起孙策眼光注意的焦点看了一看,翻来覆去瞧不出什麽异样。「手怎麽了?」
「有伤。」他不曾在周瑜身上见过任何伤口,这太过难以想像。那样如同玉石精雕般美丽的人虽不会像玉面有了瑕疵便失其价值,可单就美玉无瑕此点看来,在他身上出现伤口同样令人无法忍受。
「打仗,难免的。」他还以为孙策为了什麽在大惊小怪,原来是那几道已经结痂的细小伤痕。「你身上的伤比我的更多呢,这点小伤没什麽大不了。」
「这不一样……」开口欲辩,想了想後又作罢,「算了,没事。」
瞥了一眼,周瑜也没再搭理,十指按上琴弦,抚出的调幽幽。然後,他启唇不知是歌着、还是柔柔轻吟。一开始孙策听不出那模糊的音调,周瑜的声掩在琴音中,朦朦胧胧。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周瑜慢慢低微的声最後与孙策不自禁底喃念重叠,琴音渐散。
然後周瑜看着他,浅浅微笑。
然後,回到丹杨。
只留下让他莫名伤感的琴音,与手中剑柄冷凉的温度。
他不懂。
不懂孙策在想些什麽。
但他选择了相信,所以在袁术欲任命他为将时他选择了拒绝。孙策约是也听到了袁术有意重用的消息,几回来信字里行间都是急切。
为了那溢於言词的慌乱,他向袁术要求当个小小的县令,退一步不伤袁术的面子、也不让孙策在征江东时分心。
……他还有一段时间才会至居巢上任。
在这期间,袁术的动作频频。
先前孙坚得国玺,孙坚死,国玺落於孙策。为了换回父亲旧部,孙策付出的东西不少,而国玺正是其中之一。
从孙策手中得到国玺,列强之中仅有他一人有着代表王朝权力的象徵,袁术想着,是否以此为据将可入主中原?逐去那名不正言不顺的曹瞒取而代之,许天下至尊的位置指日可待?
袁术的想法周瑜看在眼底。他虽未为将却不失袁术信任,袁术不曾对他讨论过这事,可在言谈之中已隐含此意。
他没有阻止袁术。
——但他知道此法不可行。
谣言传开总是如火如荼,袁术还未真正动作但其意图已人尽皆知。袁术不可长期与之为伍,尤其是现在这势况。周瑜对四方动向总是特别留意,他很清楚谣言传开的同时,袁术已成可以名正言顺消灭的对象——只要等待时机、待袁术将谣言付诸实行——他必须在那之前离开,否则被牵连的下场难以想像。
居巢很接近江东、也远离袁术所在的寿春,他考虑着在被暴风中心卷入之前先行上任,至少避避风头。
在他这样决定的同时,孙策来了封信。
内容简单扼要,是要他藉口上任,自居巢还吴,从此与袁术再无关系。
看这封信时周瑜喝茶喝得温吞,读完最後一字、同时他也咽下最後一口茶水。
重复着同样的习惯和动作,他将绢纸偎近烛火,看着它慢慢燃烧。在袁术未灭以前,这种东西要是被看到,可是会招来杀身之祸。能留着的,也就是些无痛痒的嘘寒问候。
余烬飘落黑沈书案,周瑜放下茶盏,拿起搁置一旁的笔墨预备提笔回信。但偏着头思索了会儿,轻轻底、将已握在手中的笔放下,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轻啜。
「唔……明日就向袁术辞行罢……」
§
那年是建安三年,他到了孙策身边,被封为建威中郎将。
袁术不久後僭号,孙策被封为讨逆将军与司空曹公、董承、刘彰等共讨袁术、刘表。
共讨,是一种口号。实际上是各凭本事……扫除「共同敌人」的势力,能夺占多少、就是多少。
袁术就交给那些自以为强大的人去对付吧,孙策无意去淌那滩浑水。
他的目标,是刘勳。
分开了一段时日後,孙策在面对周瑜时恢复了以往的自若。
某日议事结束,孙策走入周瑜军帐之中很帅气底抽开周瑜手中的书简和笔墨、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点窒碍,在周瑜还没反应过来他干了什麽好事之前把整张脸都凑到了周瑜面前咧开了嘴,笑道:「公瑾,无事了,要不和我去走一走?」
「啥?」谁无事?他手上的东西呢?
「我说,出——去——走——走。」拉长了尾音,孙策大声覆述一次前一秒说过的话。
「不用那麽大声我也听得见。」他只是一时反应不过来而已。
「听见了、那就起身吧。」
「你这人不接受拒绝的啊?」他什麽都还没说啊。
「我可没那麽不讲理,一切都是要看情况。」不容周瑜多说底一把拉起了人往外拖去,远远离开了军营。
城内市集似乎是孙策的目的地。
任着孙策拉着,周瑜起初有些踉跄,但很快的便适应了这样一前一後的步伐。从前孙策不会这样,以往两人总是并肩走着、漫漫而行。今日孙策将他的手握得很紧,紧到他挣不开。
……挣不开也就罢了,让他牵着便是。
但毕竟两个大男人手拉着手走在路上颇引人注目,周瑜在发觉愈来愈多人朝着他们这方向窃窃私语时他低声提醒孙策:
「放手,有人在瞧。」
「喔。」那放开的动作带了些恋恋不舍,最後还是拉出了点距离,起了个话题破了可能会持续的无言静默。「早些你说要平江东,刘勳势必除去。」
「嗯,时机已到,明日议事时我会提出方法。」
「明日?不能先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说那什麽见外的话,他提出计策,本就是要得到孙策同意才能执行不是吗?可惜、现在的时间地点都不对,各方探子不知潜伏何处,难保不会有人在暗处窃听。「可这话你要是在我帐中问,那麽我自然可以立刻回答。但现在咱们在外头,你想,我能说吗?」姑且不论细作的存在与否,四周围许多人都看着他们这儿,要说什麽也不方便。
「这倒也是……」一到外头公事是不能谈了,不过,他拉着周瑜外出本也不是想找他谈那煞风景的公事。「既然出来了,就放宽心逛吧!」
「市集你没逛过吗?老看你每到一地就爱凑这些热闹。」周瑜无奈底笑着,对孙策的举动不做评论,只是包容。
「各地民情不同,我这样也算是深入民间不是?」
藉口。
嗤笑一声,周瑜很给孙策面子没有反驳,但显而易见的不以为然让孙策给了他一拐子的警告,「你的不屑太明显了,要给兄长留点颜面。」
「我什麽都没说啊!」暗暗回踹孙策一脚,周瑜双手横在身前以防对方再来个拐子。
「你的脸上有写!」一来一往兄弟两人差点就要抡拳开打,毕竟还是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每隔三两天找对方来场痛殴也不是太奇怪的事。
「呃、公子……」怯生生的呼唤制止了两个少年将军当街上演全武行的丑态,两人瞬间换上面对外人的客套表情转向声源。
「小姑娘,有什麽事?」灿烂的笑容无比虚伪,偏生看在别人眼里相当受用。
少女手中的几朵鲜花往孙策方向递过,「我家小姐说,这些给这位公子。」
「真的吗?替我谢谢你家小姐。」亲切底接下对方好意,孙策看着少女匆匆跑走,扭头对周瑜龇牙咧嘴道:「架是打不成了,有女孩儿们在看着呢。」
「如果你早些想起在外头会有人看着的话,刚才也不会差点打起来。」周瑜重整仪态的速度比什麽都快,他掸掸衣襟袖口又是一副出尘绝俗的飘逸模样。
「混帐,你有资格说我吗!」
「是你先动手的!」这回两人总知道了该压低声音,周瑜虚伪做作的功夫果然远胜孙策,在孙策还努力板着脸企图不泄漏自己其实正与义弟吵架的真相时,周瑜已经挥挥衣袖唇角浅勾一派儒雅温文动口不动手底与孙策互相叫骂。
忽底,孙策捉住周瑜右手肘停下了他的脚步,指指周瑜左袖,「你衣服上有东西。」
「嗯?」闻言察看,原来衣袖不知何时被朵桃花沾上,脚下还躺了几朵零落的碎花残瓣。「是有姑娘掷花吧……!」
还没说完,马上又有几朵花落下。这回可不是无感无觉,而是直接砸中周瑜!
几朵栀子从周瑜肩头滚落,飞散的紫微花则分别沾上他的发梢、领口。
「没事吧?!」孙策赶忙低首探看周瑜的情况。被花儿当头砸到虽然不会死人,但也是会痛的!
「我没事。」周瑜摸摸被打中的左边脸颊顺道回答孙策的问题,苦笑着说:「姑娘们的情意顶激烈的……」有点痛,不知会不会发红?被打中时远远的还听到几声抽气,恐怕掷花的姑娘也没想到她会丢得如此之准吧。
孙策替周瑜拂去了颊边与发丝缠绵不舍的紫红细碎嫩瓣,连带也拂开了朵前刻还安然睡在周瑜肩头的白洁栀子。
周瑜掂起那一朵滑落掌心的花儿,花香芳馥。凑近唇边,触着了那花瓣,任浓郁的花香窜入鼻间。
温柔的神情,带了点蛊惑众人的魅逸。
孙策一时忘了收回手,只能呆呆看着周瑜对着他笑。
「伯符,这麽『深刻』的情意,容我去回个礼。等我一会儿。」
「啊?喔,好。」他瞧着周瑜走向不远处红着脸又羞又窘的少女,轻轻将掂在手上的花儿递给了她,而少女面色比之云雾蒸霞,更胜三分。
他一直都知道,他的义弟生得一副美丽的皮相。女孩儿们都喜欢这类型的男人,言谈举止多识优雅,俊逸温文又充满着男子气概。只要一笑,虽还不足以颠倒众生,但已够勾人心魂。
就连他自己,也怕是那众多被勾了心魂的其中一人……只是,他没有像那些姑娘家大胆表达爱慕的勇气,单单这样看着,他已觉得满足。
「发什麽怔?」一走回便见孙策楞着,周瑜伸手在他眼前挥动,「伯符,回魂。」
「回什麽魂,当我的魂飞了啊!」没好气的抓下周瑜的手,孙策又迈开步伐往前走去,把周瑜甩在後头。
「天知道你是看到什麽才飞了魂,恼羞成怒也用不着这样吧……」站在原地咕哝几句,周瑜还是跨开大步追上去。他没有注意到孙策眼光所落定,其实正是自己站过的、将花儿回赠给少女时所驻足的地方。
孙策飞快走了几步才错愕底发现自己竟然把周瑜甩下,马上回头搜寻周瑜的身影,就怕被丢下的人心头不畅快,一个拳头就往他脸上招呼过来。
「回头张望什麽?」正好周瑜追上了他的步子,「找我吗?下次再把我甩下,就别想我会出来和你胡混。」
「是是是,哥哥以後不敢了!」一边陪笑一边暗叹自己在袁术面前都没如此低下迎奉过,周瑜真是天生来克他的,任他再桀傲不驯,只要一遇到他这义弟也得折腰好言相陪。
摊贩多样,吆喝叫卖声此起彼落。即便人群纷扰,混在其中的周瑜与孙策依然极端引人注目。
这个时间,街上卖吃的都是卖些糕饼小点,用过午膳才出门的两人自然不会对其产生兴趣。周瑜逛市集有如走马看花晃过就算,孙策则注意着卖古玩缀饰的摊贩,偶尔停下东摸西瞧上头的商品一会儿才又摇摇头前往下一摊。
「这个不错。」又在某个古玩摊逗留,周瑜已经忘记这是第几个让孙策停下脚步的摊子。
孙策东挑西捡好不容易才找到令他满意的东西,他拉拉站在他身後心不在焉眼光四处游移的周瑜衣袖,「你看看这个如何?」
「笛?」孙策找了大半天就是在找这种东西?
「是啊,要给你的。你先前的那支笛子的音色我不喜欢,太冷了,听多伤身。」他老觉得周瑜的笛声中苍凉悲冷,一如笛的颜色。是说吹出来的曲子照样助眠,但他就是听不惯。(那寒光闪烁的色、淡漠凄清的音,太冷太孤单)
「……我喜欢就好了,你又听不懂。」听任何管乐丝竹都只会用睡来表达最高赞美的人还会对他的笛声挑剔?真是天大的笑话。
「反正我就是不喜欢!」他硬把手中的东西塞到周瑜怀里,「总之,你试试音色!」
「试试……好吧,我试……」试个鬼!他现在最想做的是拿手中的东西往孙策头上狠狠敲几下!这样又可惜了无辜的笛,孙策的头敲了也不一定会坏,笛身是很脆弱的东西,要他真敲下去坏的八成是手里的玉笛。
他颇无奈试了几音,孙策千挑万选的玉笛,不只音色,色泽也与他平日惯用的不同。羊脂般的笛身,上头还有深深浅浅乳白纹路,触眼温润。其音色一如给人的感觉,温和无锋,彷佛只能发出婉转小调,吹不动锐烈高阔。
的确、迥异他之前使用的冷翠。但这音色太柔软,他不欣赏。
「听起来不错。」孙策听过後下了个评语,回应他的是周瑜打了数十个死结的眉峰。
「你喜欢这种音色?」
「比较适合你啊。」他回头问了小贩玉笛的价格,懒得在金额上讨价还价,递出几个铜钱也没要找零就当银货两迄完成交易买卖。
适合?周瑜不这麽认为。温软的笛音可以圆满诠释飞絮落花、相思幽幽,但他所向往却从来不是反覆徘徊、痴痴等待的深情。
也罢。虽不顶爱那种软玉温香的柔情,吹出来的曲子总会有几分走样,既然孙策喜欢,最多在孙策面前他用这笛吹些风花雪月便是,反正孙策听不出有何差别。
思及此处,他不由得浮上一丝微笑。是啊,顺着孙策的意又如何呢?
反正……他又听不出来。
「那我就收下了,多谢。」
「兄弟不用那麽客气。」他看着周瑜将笛收进了衣袖中,面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笑意。(他,为了什麽而笑呢?)
没来由他又想起一只与周瑜极为相衬的玉蝶。对他来说,周瑜许就是他所向往的美丽蝶儿了罢?
他的心愿,就只有永远为蝶儿所围绕,与他相伴,仅此而已。
§
「周公瑾不过是个毛头小子,以他为先锋太过轻率,老夫反对!」中军大帐传出一声怒吼,震得帐前卫兵忍不住探头观望,帐内的诸军将领却是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摇头摆手,习以为常。
本该是话题焦点的周瑜站在孙策距三步远,面无表情看着还被当成孩子训话的主帅在暴风中心接受长辈晓以大义,自己却没什麽义气的置身事外。
黄盖一把将周瑜拉了过来,笑吟吟地搭上他的肩,唤着他们这些老将给周瑜这少年将领的昵称:「玉娃儿,你当先锋会不会太勉强?」倒不是以为周瑜肩不能提手不能抬难以上场杀敌,只不过先锋最是累人、受的伤也最多,周瑜这个俊小子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横看竖看都是精雕玉琢,要是把那张脸伤了多可惜啊。
「若讨逆将军真要公瑾当先锋,再勉强也要硬着头皮上阵呀。」他面带浅笑,眼底却全无笑意。活了一大把年纪,黄盖怎会看不出周瑜纯就事论事、但对程普的处处刁难也有些恼怒?不过是好脾气的没与之正面冲突罢了。
「再让德谋那家伙闹下去也不是办法,你就听我的,别逞强当先锋,在後头压阵吧?」
「公瑾没有意见,但凭讨逆将军决断。」
「唉,不对,让你当先锋,德谋意见多的和什麽一样,要你殿後运粮,又可惜了大好人才,怎麽做都不对,我得想想、想想……」
「公瑾年资尚浅,也难怪程公有顾忌。」
「用不着这麽谦虚,你的才干大家都知道!」打仗总不能只靠蛮力,方才周瑜提出诱开刘勳取庐江的调虎离山计就是他们没想到的,这样的谋略只落个押送粮草的工作实在太浪费。
黄盖大力拍了周瑜肩头几下,转而向程普与孙策两人中间发声、适时制止了差点就要一触即发的争吵。
「我也认为公瑾不适合当先锋。」黄盖赶在孙策发脾气之前续道:「当然不是实力不足,而是公瑾太年轻,当先锋无法服人……至少有一两个人会不服。」
「先锋还是要用征战经验丰富的将军,公瑾以为,程公再适合不过了。」他一旁垂手恭立,温和的声线,平淡如水。
姑且不论程普意见,向来维持中立的黄盖也表态不赞成,且连当事人都这麽说,孙策也只好放弃初衷。「任程普为先锋,大家都没意见吗?」
众人无声,只有黄盖又补上一句:「公瑾既然不任先锋,就让他做中护军,将军认为如何?」
孙策看向周瑜,而周瑜眼角没意外地瞄到了程普怒瞪黄盖。黄盖没理会程普的不满,反倒是回给他一个顽童似的笑脸。
虽口头上什麽也没说,可孙策在周瑜唇畔见到一丝笑意,当下即拍桌定案。
「那麽,命周瑜为中护军,随本将军夺取荆州!」
「公瑾领命。」他抱拳揖身当行军礼,随後又又敛了神情道:「夺荆州势必除刘勳、黄祖,先前公瑾所提诱刘勳攻上缭,使庐江放空城即可夺之,将军以为如何?」
「这计策颇佳,但刘勳兵疲,可能会因我一两句诱劝而攻上缭吗?」发问的是孙策,他虽不会对周瑜提出的计略感到怀疑,但并不是「他信」就可以决定一切,众人眼中的怀疑与困惑他还是得替他们问出口。
「刘勳新得袁术部众,为了供给那些士兵粮草,他会的。」周瑜淡淡地解释道,「先前刘勳遣其从弟刘偕向上缭求米,但上缭宗帅资助的米粮数量不足刘勳所想,刘偕便有向刘勳提过攻取上缭。若将军在一旁推波助澜说几句好听话、送点东西……刘勳会发兵的。」
「但刘勳虽有强兵,上缭易守难攻也不是那麽好对付,再说难道刘勳身边就不会有人想的和我们一样、有所防范吗?」或许程普就是看不惯周瑜那派处之泰然的轻松模样,总是要提出些反驳。
「刘勳身边……当然有人会想到我们会乘其不备。只是刘勳本人没那麽聪明,他就算知道我们要拔了他的老巢也不会相信。强兵易折,倒很适合拿来形容他啊。」他那双眼没存着什麽情感,多少人就要归复尘土的事,在他轻轻底语气里说来特别残酷,「挡了我们的路的,终要灭亡。刘勳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後一个。」
「好,照公瑾说的罢。」孙策一挥手,「刘勳也不是我们可以正面硬碰硬的对手,不如就赌赌看咱们的运气!」
决定今後进兵方针,众人鱼贯出中军帐。走没几步黄盖又搭上了周瑜的肩:「玉娃儿,说实话你的计策是很不错,可是那种讲话的神情啊……可不可以放软一点?平常笑得那麽讨喜,和刚刚在谈事的表情天差地远的,我真不习惯啊。」
「您老见识过无数大风大浪,对公瑾那种难看脸色怕也是看得多吧?」
「是看得多,比你更难看的也有,可他们都没你生得俊!」黄盖对周瑜这晚辈向来直来直往,说着说着一手就捏上周瑜的脸皮,「长得好看就该多笑笑,绷着脸我看了都难受!」
「很痛……」他万般委屈地拉下黄盖蹂躏自己双颊的手,「您把我捏疼了、我反倒笑不出来呀!」
「哈,这模样才像你这年纪该有的样子。」看着周瑜揉揉被捏红的双颊,眨着眼好不可怜的模样黄盖反倒高兴,大笑几声扬长而去,留下周瑜在原地对长辈欺负了人就走的恶劣行径感到好气又好笑。老喜欢对他动手动脚,真把他当成水掐玉雕的娃娃玩吗?
「公瑾、公瑾!」孙策从中军帐探出头来对还走不远的周瑜招手,「来,有事问你。」
「何事?」边问边掀帘入帐,周瑜换上种刻意的淡漠。这是他的习惯,谈正事时他的表情一直都是如此。(但或许过了今天,他得改改。)
孙策背着周瑜,在帐中缓缓踱步。半晌才回过了头,叹道:「你不觉委屈?」
这样没头没尾的问,周瑜倒是懂得孙策所指为何。
敛下淡漠,他很快答道:「不会。」
一句简短回答便让孙策没再问下去,他对周瑜的话从不置疑。
「叫我就只是为了问这个?」
「嗯,没有其他事。」
「你多虑了,伯符。」笑着,抛下那话掀帘走出,他离去的背影多了些开阔挥洒。
该怎麽算,才是委屈?各人有各人的顾虑,程普认为他还不足以成事所以反对委重任予他,可其他人已尽所能地帮忙了,岂能再叹惋己不得志、志向难伸?他周公瑾,还不是那麽不懂节制的人啊!孙策,着实是多虑了。
但在身後的帘放下,周瑜脚步倏然一顿。
为何孙策会这麽问?他以前不曾如此。
他俩一向只要看对方的表情便能明白彼此的想法,为何……孙策会突然问起,而且还是那麽莫名的问题?
一时间周瑜起了回头询问孙策的冲动,但随即打消了这可笑的念头。他突生的问题,恐怕比孙策问的更不知所谓。
「……罢了。」就当是他多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