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美躺在床上,房里摆设几乎已是空荡荡,全部装了箱,明天就要和哥哥搭机去美国了。这个决定很突然,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当时她像被施了蛊似地立刻答应他,一切便这样定了案。
香美翻过身,眼睛睁得大大的,毫无睡意。这栋公寓的每个角落都留有自己的成长记忆,不知道什麽时候才能再回来。离开这里,等於离开过去的自己,一切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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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斯的眼下是璀璨的台北夜景,立灯昏黄,颀长的身影映照在离地二十层楼高的落地窗上。他倚窗而立,双手抱胸,床上摆着刚整理好的行李。明天一早就要搭机回美了,他答应香美会先去公寓接她,再一起去机场。
他从没想过这次来台北,回程竟会带着一个妹妹回家。
前天在火葬场,他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们兄妹之间的不可分割。她的泪水、她的惶惶无依…..她的故作坚强,仿若心电图悉数打印在他心深处的接收器上。他从未有过这种经验,他从未对一个人….而且是只见过一次面的人,如此心神感应过。也许因为母亲…..也许因为他们是家人….也许。
妹妹……他的嘴角扬起,不断在心里回味这个字眼。从明天起,他就有家人了…..他的喜悦……终於有家人可以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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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斯的计程车来到香美公寓门口,却没见到她的人影。
不是说好在门口见吗?丹尼斯皱皱眉,只得下车,去按门铃。
门铃一声长过一声……没人回应,丹尼斯看看腕表,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的同时,对讲机里突然传来香美慌张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下来,闹钟坏了没响,害我睡过头,对不起哦。」
香美昨夜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好巧不巧,案前闹钟竟然半夜停摆,早上没响。天快亮时才昏昏沉沉睡去的香美,睡到了门铃大作,还以为是闹钟响了,她伸手按了半天,铃声仍是不断,她半眯着眼,正想砸闹钟,这才发现时针停在半夜三点,但天已经大亮,楼下门铃一声紧似一声,自己的祸闯大了。
她十万火急地先冲到对讲机前面告饶,然後再奔回浴室匆忙梳洗……她知道她得赶在对方还没冒火之前,拿起行李,冲下楼去。
丹尼斯皱皱眉。他不喜欢等人,玛莎知道他的习惯,如果约了见面,从来都是准时出现,没想到回台湾碰到这个妹妹,第一次约了一起去机场,便放他小小的鸽子。
他不耐地倚墙等待,十分钟过去了,难道她不知道飞机是不等人的吗?
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只烟盒,打开盒盖,拿出一根烟,掌心上敲一敲,叼进嘴里。
他平常是不抽烟的,但若碰上令他不耐的事,便会不由自主地掏出烟,想舒缓一下紧绷的情绪。
他才刚点了烟,突然大门开了,一个人影冲了出来,他正要抬眼招呼,嘴里的烟竟被对方给抢了下来,丢在地上,还狠狠地补踩了两脚。
丹尼斯神情愕然地看着对方—他的妹妹。
「你干嘛?」
「啊……」香美被他喝斥一声,突然惊觉到自己的鲁莽,只得期期艾艾地说道:「抽….抽烟对身体不好,你不知道吗?」
丹尼斯白了她一眼,伸手入袋,准备再掏出烟盒,他不喜欢人家管他,也不习惯有人管他。
「你还拿?妈告诉过我,你爸是肺癌死的。」香美说得直白,因为她毛了,她心想,我动作就算粗鲁,也是为了你好,你还不听劝,故意要再气我?这算哪门子的哥哥啊?
她豁出去了,小手一伸,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硬是压住他胸前那只大手,固执地说道:「反正就是不准抽,我已经没妈妈了,不想再没哥哥。」
两人怒目对视,空气瞬间结冰。
原来妈把“那种事”也告诉这ㄚ头了,“母女俩”感情这麽好?丹尼斯心里隐约有股酸意…..
他本不想让步,那只伸进内袋的手紧紧抓住烟盒…..但又转念一想,自觉可笑,有必要和她一般见识吗?她不过是个小ㄚ头而已。於是松开手,瞪她一眼,撇过头去,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我真是自找麻烦,没事干嘛提议带个“管家婆”回家?
他有点後悔。
香美见他松了手,也跟着松手。她知道他不高兴,但做都做了,她能怎麽办?不高兴也没办法,更何况她是为了他好。
两人没有说话,丹尼斯伸手接过她的行李,头也不回地往计程车走去,香美快步跟上。
就在临上车门前,香美最後一次回首望向公寓二楼。
再会了,我的过去…….
然後转头看向正等在车门口的丹尼斯….只见他面无表情,不带一丝悯色。她心上一惊…..前天还对她温暖相迎,今天就冷着脸,这人怎麽翻脸跟翻书一样?她不禁怀疑,答应他共同赴美的这个决定究竟对还是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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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坐在商务舱里,刚刚才用完机上餐点,香美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摀住嘴,低声说了句:「Sorry」。
她没坐过商务舱,位子真是宽敞,不像她五年前陪母亲去泰国玩时坐的经济舱,位置那麽小,一排连坐好几个人,想出去上个厕所,都得劳动旁边的人缩腿侧身。
她看看身旁的“哥哥”,此刻的他正专心看书。
他们刚刚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现在她终於知道他生性寡言,除非必要,否则回答内容绝不超过五个字。相较之下,她倒显得废话连篇了。而且她还发现他只做选择性的重点回答,绝不会有问必答。她还是头一遭碰到这种人,而且竟是她的哥哥,天啊!这以後要怎麽相处呢?…..她撇撇嘴,打了个哈欠,不愿再多想,她真的有点困了,昨晚几乎一夜没睡。她眯上眼睛,很快进入了梦乡。
丹尼斯沉浸在书中世界,突然觉得肩头沉甸甸的,转头一看,原来她睡着了,头不自觉地倚在他肩上。
他伸出两根手指,准备顶开她那颗头颅,却忽焉停在半空中,没有继续动作。
他偏头俯看她的侧脸…..饭前那杯红酒在她颊上抹上浅浅红晕,长长睫毛像两面黑扇,熟睡的她,唇瓣微张….脸上有种涉世未深的天真….还有一些他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睡得好沉,他不忍,於是放下悬在半空中的两根手指。算了,就让她睡吧。
他抬眼看向窗外,白云深处,天际苍穹之外,眩目耀眼的红日正释放出万丈光芒。
他们正在两万英尺的高空…..飞向纽约……一个未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