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中午,晴伊一处理完自己的工作,便与雪乃老师道别,离开办公室,打算买完午餐後就直接到教室等待下午的课,只是在前往学校餐厅的途中,她却发现某处凉亭下坐着一个熟悉身影,於是立刻上前唤︰「如欣学姊!」
坐在石椅上玩手机的叶如欣,一见晴伊出现在眼前,便也举手打了声招呼,「唷。」
「你怎麽一个人坐在这里?」
「等那位赵小姐啊,她还在电脑教室印报告,有够会摸的。」她无奈一叹,「饭吃了吗?」
「还没,我正要去买。」
「那一起去吧,我懒得再继续等了,自己的肚子先填饱比较要紧!」她拿起包包站起身,拉着晴伊离开了凉亭。
她们直接在学校餐厅点了自助餐,但叶如欣饭吃得快,当晴伊才吃一半,她的盘子就已经乾净溜溜,之後还跑去买了两罐饮料回来。
「能量总算回来了。」她难得笑得满足,把其中一罐推到她面前,「来,这罐请你。」
「谢谢学姊。」
「小事。」她喝起自己的饮料,还不小心打了一个嗝,下一秒就看到学妹忽然一笑,「怎麽了?」
晴伊一顿,没想到会被她看见,还没开口,叶如欣便已托着下巴悠然的说:「你一定在想,这个学姊不但凶,脾气坏,而且还超级没气质,对吧?」
「没有,不是,我没有这麽想!」晴伊立刻用力摇头,而她连忙否认的模样却让叶如欣不禁想再逗她一下,於是挑眉问,「那是什麽?说来听听吧。」
晴伊沉默片刻,最後不自觉低下了头,小声:「我只是觉得这样子的如欣学姊……很可爱。」
闻言,叶如欣没再继续问,反而沉默望她一会儿。
「会说我可爱的人,除了我男友跟孙黎,也只有你了。」她莞尔一笑,「真是让人怀念的形容词啊!」
「……」
「好啦,别盯着我发呆,快点吃吧,菜都要凉了。」这提醒让晴伊瞬间回神,说了一声好後便继续低头吃饭。而这段时间,叶如欣也一边用指缘轻轻摸着饮料罐,一边静静的看着她。
『我不可能什麽都没发现,就莫名其妙做这些的。』
叶如欣就这麽始终沉默,直到晴伊用餐完毕,并喝她买给她的饮料,才开口唤道:「欸,小草。」
「什麽事?」她抬眸。
「你还记得天文社迎新茶会的那个晚上,我对你说的话吗?」
晴伊望着她,回想一会儿,轻轻点头。
「那我当时说的话,有影响到你对孙黎的看法吗?」
这一问,让晴伊忽而不语,许久後才缓缓回应,「其实……我觉得没有。」
「没有?真的吗?」
「嗯,因为直到现在,我都还不是非常了解大树学长。」她低头看着饮料,平静地说,「我是曾经纳闷学姊的话……可是,後来我发现,其实学姊你所顾虑的,对我而言其实并不是什麽问题。大树学长人很好,和他相处也的确很愉快,但并没有发生学姊所担心的那些事,学姊那天的叮咛,和我对学长的想法,其实并没有关联,也没冲突的。」
叶如欣听完,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只是淡淡问,「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对孙黎的感觉,一直都没有变?」
她点点头。
再度看着晴伊片刻後,叶如欣突然深吸一口气,将两边手心贴在太阳穴上。由於她低着头,晴伊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得见她低喃:「老天,居然会有这种事……」
「学姊,你怎麽了?身体不舒服吗?」晴伊急忙关切。
「没有,我没事!」她抬起头,一口气把饮料喝完,接着动也不动的盯着晴伊,「……小草,有一件事,我偷偷告诉你,听完,自己记着就好,不必告诉别人。」
她愣了愣,然後又点头。
「孙黎这家伙,虽然看起来人很好,也非常好相处,但你要知道,再怎麽好的人,也还会是有地雷的。不管你跟孙黎有多好、多麻吉,也要记住有些话绝对不能在他面前说。」停顿几秒,她开口,「千万,不能跟孙黎提到『死』这个字。」
晴伊怔住。
「比方说,若是在大夥无聊打闹,或者开玩笑的时候,不小心随口说了声「你去死啦」之类的,那还没什麽关系。但是,若你是在很认真,心情很低落、很沮丧,想要找人吐心事的情况下,就绝对不能对他说『我好想死』、『我不想活了』、『我活着没意义』、『人生没有意思』等等负面的话,就算那只是你一时的情绪,纯粹是想吐吐怨气发泄一下,并不是真的会去死,也还是不能在他的面前说,知道吗?」
晴伊呆了半晌,最後不禁呐呐问,「是因为……学长听了会生气吗?」
「正好相反。」她轻笑,「他不会生气,也不会骂人,还是会很温柔的先安慰你几句。」
如欣的话,让晴伊越听越困惑,还来不及听出这段话的玄机,对方就已开口,「总之,记住我说的话就好。别跟别人提,只要我们两个知道就够了。」
晴伊无语,忍不住呆呆望着她,「这是大树学长告诉你的吗?」
「不是,他从没有跟我说什麽,是在高中和他同班的那三年里我自己发现到的,而且我想应该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那为什麽……学姊会把这件事告诉我呢?」晴伊提出心里最深的疑问。然而叶如欣先是不语,接着耸肩浅笑,「一时兴起罗。」她看着晴伊的脸,「你不会说的,对吧?」
「嗯,学姊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这件--」
「我是指,你不会对孙黎说那些话吧?」叶如欣问,「不管发生什麽事,小草你都绝对不会对他那麽说的,对吧?」
晴伊顿时木然,完全没想到如欣竟会这样问她,「学姊,我当然不会,我从来就没有过这种念头!」
「难道你从没有说过那些话?甚至连想都没想过吗?」
她摇头。
叶如欣一脸意外的看着她,没多久就忽而笑了起来,方才的严肃完全消失,而她放在桌上的手机,此时也跟着响起,通完电话後,叶如欣不禁翻了个白眼,「现在才搞定,幸好没有继续等她,不然我现在八成已经饿死在凉亭了。走吧,小草,我们去散个步,顺便去接我们的塔罗牌大师!」
当她们收好餐具,然後离开学餐,叶如欣却突然搭住晴伊的肩,而且神情愉悦,满脸笑意,和以往的冷淡模样截然不同,甚至开始哼起了歌来。
这是晴伊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如欣学姐。
星期三社课,晚上七点,参与这次夜游观测活动的天文社社员,总共有二十名,在校门口集合并点完名後,便准备前往大坑。
九台机车骑上山,孙黎载着叶如欣骑在第一个,为还不熟悉路况的学弟妹们带路,接着便是萧亦呈和晴伊,而陈皓然则和社长两人开着汽车跟在最後面。
由於这次还有准备伙食要给大家吃,因此一到山上,一群人就在凉亭下开始煮起食物,菜色丰富,香味四溢,让还没有吃晚餐的社员们都期待得想要大快朵颐一番。
那天的月光很亮,几乎不需要路灯,大家一边吹着凉风一边享用美食,十分悠闲惬意。等到所有人都吃得差不多饱了,社长和副社长又带着大家到望高寮,而几个已来过许多次的人,包括叶如欣和赵雅芬,则留在凉亭内吃着水果聊起天。
望高寮景观园区是台中相当着名的观高景点,许多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成员都不禁叹为观止,天空上的月亮,几颗繁星点点,尤其远方那如钻石般璀璨的一整片美丽夜景,更是让大家兴奋地忍不住纷纷拿起相机跟手机,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全数拍下。如此美不胜收的画面,让多年没回来看过的晴伊,也再一次的被深深撼动,心情随着那副景色变得辽阔,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将手机放下。
「晴伊。」身後一唤让她回过头,随即见孙黎走来,「要不要喝水?」
「好,谢谢。」晴伊接过他手上的矿泉水,然後两人站在一起,一同望着远方灯火。晴伊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像这样和他面对面了,於是忍不住瞄他一眼,发现他的气色还不错,不像上次在社办时那样疲惫。
当身後传来一群嘻笑声,他们同时回头一看,几个社员正聚在一块照相,却不见萧亦呈人影,晴伊不禁纳闷,「亦呈学长怎麽不见了?」
「亦呈他啊,现在正在忙呢。」孙黎说,嘴角有掩不住的笑意。只是当看见他的笑,晴伊就不自觉的忽然想起学姊昨天跟她说的话。
如欣问,她对孙黎的感觉,是不是一直都没有改变?
当时晴伊的答案是肯定的,因为她认为事实确实就是如此,只是当他现在就站在自己的身边,对她露出温暖微笑,她却蓦然发觉当初的肯定,似乎已经不是此刻这一秒的肯定,而原先的答案,也已经不是现在的答案。
有些事,就这麽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悄悄改变了。
她想起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会忍不住关心起大树学长的事,甚至在每次踏进社办的时候,也都会不自觉留意起他今天在不在?有没有过来?
这和最初的心情,并不一样……
「看到月亮,让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孙黎低头拿出手机,接着将萤幕转向她,「你看。」
萤幕上有一张图,里头是满月,高高地挂在天空中发光,而底下则是一片被月光照亮的田园。晴伊先是怔怔然,眸一抬,就看见一抹笑,「发现了吗?这是中秋节你传给我的照片,我很喜欢这张,就直接把它设为待机画面了。」
晴伊不禁木然,一时没有回应,只能听他继续说,「你和你母亲的感情那麽好,我却在那个时候杀风景,勾起你的伤心事,心里总觉得很抱歉。」
她又怔,没想到他居然还惦记着,於是赶紧摇头,「学长,那件事你不用在意的,我……」
「只可惜,我还是会有些介意,因为我也和你一样。」他看着她,笑得温柔,「我的父母,其实也已经不在了。」
晴伊神色一僵,当场盯着他不禁再度哑口。良久,才艰涩的吐出一句,「那学长的心里,也一定很难过吧?」
孙黎低头沉思片刻,嘴角再度轻轻扬起,然而那抹笑却让晴伊登时一呆,随即就听他平静地说:「不晓得,其实我有点忘记那种感觉了,毕竟他们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他移动身子,开始缓步沿着栅栏走,「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我跟我父母的感情没这麽深,所以并没有想像中的难过。虽然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是关系最亲的亲人,可是感情却不一定也是最亲。所以看到你和你的妈妈感情这麽好,其实我很替你高兴,而且庆幸你没有和我一样。」
语毕,原本跟在他身後的晴伊步伐渐渐变慢,没多久就停住不动。
来自内心深处的一道声音,让她脑袋瞬间一片空白。众人的嬉闹声,欢笑声,以及大树学长的脚步声,也全在那一刻渐渐从她的耳边消失。
一片深不见底的心海,一直以来藏在最暗最深的一个宝盒,彷佛被悄然地开启,接着冒出一颗、两颗、三颗泡泡,开始往海面浮去。那些泡泡无声的穿过那片沉寂的海,牵起了周围的波动,就像大海有了风,开始掀起白色浪花……
『要是有一个男孩子,可以让你愿意百分之百的信任他,甚至让你有想对他倾诉心事的念头,那就是非常难得可贵的一件事。』
当耳边响起姊姊苡芯的话,晴伊不禁抿抿唇,再度凝视那道背影许久,最後握紧了手中的瓶子,轻唤︰「大树学长。」
「嗯?」
「我相信,所谓最亲的亲人,不一定是要建立在这样的关系上。」她深呼吸,声音却忽而沙哑,「因为,我就是……」
孙黎停下脚步,回过头,就见她僵直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我和我的家人,其实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定定的望着他,低语,「……我是在五岁的时候,被我现在的父母领养回去的。」
那片海浪,越来越大,也越打越远。
最後,终将它打上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