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少於六度的Te Amo — Vuelves a mí(回我身邊)

〈Vuelvesamí(回我身边)〉

Unamañanalalluviatemprana一场清晨的雨

sinunabrigotetraehastaaquí把无遮无掩的你带来这里

你接过毛巾,连谢谢都没说就开始擦起头发。我靠着门,直到你抬起眼睛,用带着责备意味的可爱表情看着我。

「我像只落水狗一样,哪里好看了。」

我噗哧一笑,你的眼睛只能平视我的胸口,却总是像头顶上长了眼睛一样,能清楚知道我在看哪里。

那麽,你也知道,看着你的时候,惠特曼说的「微妙而令人震颤的火焰」,正在我心中燃烧吗?

「这次要待多久?柯基犬。」你刚刚说到了落水狗,我仔细一看,发现你还真有点像。

你瞪我。「可以至少形容我是柴犬吗?」

「我知道了,柯基犬。」

「我讨厌你。」

真是这样的话,就不要突然抱我抱得这麽紧吧。我看着你把脸埋在我胸口。再被撞上几年,不菸不酒的我搞不好都会有心肌梗塞。我摸着你湿成一绺一绺的长发,一边想。

不久,你放开了,然後往摆有你惯用备品的客房走去,一边脱下被雨湿透的T恤,随手扔在走过的路上。

「就算你这样诱惑我,我也不会在大白天做的喔。」

你背对我,把只穿着内衣的上身探出房间,朝我的方向比了个中指。

「哎哟哟、最好别让胡里安知道他最疼的白天鹅居然这麽粗鲁。」我故意抬高音量。

「……你今天晚上给我睡地板。」

你说完就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哗啦啦的水声从浴室传来。

我趁你洗澡时回到房间洗了把脸,然後去弄早餐。

进厨房时,我先打开落地窗。下过雨後,空气有种被涤净的味道,我喜欢闻着这个味道,一边喝超商买来的咖啡一边读书。

「说起来,你怎麽不带伞就来了?感冒的话可是很麻烦的,还是你真的那麽喜欢我喂你苹果跟蜂蜜水啊?」

空气中飘来一丝花香和水蒸气的味道,於是我头也不转地说,同时在手腕上使力,试着让蛋卷来个漂亮的空翻。不知为何,你在厨艺上比我优秀得多,让蛋卷空翻这种事,你可以做得跟芭蕾里的Fouettés一样好。

不过,和Fouettés不同的是,你翻蛋卷的样子,只有我可以看见。

我把蛋卷铲进盘子里,转身把盘子摆在桌上。

这个时候,我才看到你把脸埋在毛巾里面,全身都在轻轻地颤抖。

我放下铲子,关掉火。

「怎麽了?」

我把手放在你肩上,扶着你坐到桌前。你的头发没吹,水珠顺着我的袖口流进衣服里。你坐下以後,洗脸似地使劲用毛巾擦了擦脸,然後把它披到头上。眼睛有点红。

黑色的。

你摆摆手,示意我继续把早餐弄完,我依言回到瓦斯炉前面,背对着你以後,才听见你那样说。

出来的时候只带了必要的东西跟钱,其他东西,你这里都有。下雨的时候,我也想去买伞。所以走到附近的超商。可是、

你似乎用手掩住脸,声音变得有点闷闷的。

——只剩黑色。只剩、黑色的雨伞。

「我知道了。」

我往蛋汁里加了些切碎的香草,香味逐渐散出来;但不知道为什麽,雨後那种清新的、有点寂寥的气味,还是没有被掩盖。

「就算你淋得好比全身湿透的柯基犬,只要回来这里就没问题了。」我做好自己这份早餐,洒了一点胡椒,然後端着盘子坐到你对面。「我这里有又乾净又软的白毛巾,也有换洗的衣服,也有你喜欢的小鸡床单。什麽时候淋着雨回来,我都不会介意。」

你把手挪开,看着我,点了点头。

「这次有票吗?」我自顾自地开始吃起蛋卷,边缘有点焦焦的,但我刚好很喜欢焦一点的食物。

「没有。」你跟只松鼠一样,认真地嚼着小块的培根。「你上次跟我去看表演,明明就睡着了,这次还敢问我有没有票。而且居然是在黑天鹅突然出现在舞会里的时候睡着,那里是最最最最精彩的地方啊,笨蛋。就算有票我都不带你去看了。」

「你上次不是说整出戏都很精彩吗?还有特别精彩的地方啊?」

「那你怎麽会睡得着?」

「如果是讨论海明威《流动的飨宴》里的巴黎意象,相信我是不会睡着的,柯基犬。」

「我不是要你形容我是柴犬吗——至少要是柴犬啊。」

你到底是对柴犬多有执着啊?虽然我很想这样问,不过我怕你问那我对柯基犬又有什麽执着,所以还是算了。

你鼓着脸颊起身,去冰箱拿了罐柳橙汁,还有一碟冰柠檬片,倒了杯水以後,就把柠檬片用丢鱼雷的方式扔进去。

「给你。作为交换,帮我倒。」

接着,你把柠檬水跟没开的柳橙汁一股脑放在我面前。

我平常只喝加了柠檬片的水或是拿铁(对,是超商买来的那种有甜味的便宜货,)柳橙汁是为了你准备的。要是你太久没有回来,柳橙汁过期,我就只好一边听着黎安莱姆斯的〈HowDoILive〉一边把它们统统从冰箱里拿出来丢掉。

你用两手捧着玻璃杯,让我帮你倒柳橙汁。明亮的鲜黄色注入杯子,杯子对面映出的、你好不容易又露出微笑的脸,也逐渐模糊。

「待会要去哪里?」吃完蛋卷以後,我问,开始啜柠檬水。

「哪里都想去。诚品、舞鞋店、吉他店——东区的每一间小店、码头、夜市……」

「等等,夜市要等到晚上吧。」

「晚上去夜市,说好了。」你似乎想起最喜欢的棉花糖,笑得有点让我不禁莞尔。「白天我们要去台北所有景点,全都要去过一次。」

「好。」

你说完以後,又继续开始嚼蛋卷。

认真的模样,像是想把所有不在这里的、缺席的时间,一次用力地补足。

「这次的假有多久?」洗盘子的时候,我问。

「胡里安苦着一张脸,说他本来想给我们三个礼拜。但是下一个地方的借用申请实在太抢了,所以这次比较短,只有两周。」

「你有没有踢他?」我想像你不开心的样子,不禁笑了。

「没有,我叫Camile在他的柚茶里放泻药。」你说,然後停顿了一阵子。「好啦、我忍不住把舞鞋脱下来踢了他一下。」

我想像那个场面,忍不住真的笑了。

Yalosé,tuerescomoelviento我已明白,你宛如一阵风

ynotedejasatrapar.从不听任束缚

你不在的时候,如果我没去上班,就是在家里看书。偶尔会去我有兴趣的文学座谈会。

上次,有人分享了一句歌德的话。

没有比穿越你一个都不认识的人群更寂寞的事情。

那麽,像我们这样还不够寂寞吗?我想着现在不知道在哪个国家恣意旋转的你。不知道你什麽时候会回来,会紧紧抱着我,让我觉得快要心肌梗塞似的——认知到这个事实的我,虽然不是被你紧紧抱着,仍然觉得有点心肌梗塞。

知道你还存在着,却无法拥抱你。这样的生活,还不够寂寞吗?

今天下午,你准备了三明治,拉着我到森林公园去野餐。我坐在树下,听你说巡回时的事情。

在巴黎铁塔底下做Fouettés的时候,因为地板不够平滑,顶多只能转三圈;尽管如此,一对微醺的情侣经过时看见,还是大声地帮你鼓掌。

你排练的时候跌倒了,胡里安一脸悲惨地对你大喊说:「喔不、白天鹅的翅膀折了!」你生气地回他说:「我是稍微扭到脚踝,不是手肘!」

还有,你参加前团员的婚礼,看见一个小男花童害羞地牵起一个小女花童的手,真的好可爱。

我听见这句话,想起我们认识的时候。

那时的你和现在不一样:既不会煎蛋卷,Fouettés也做不到十圈。

那个时候你才十二岁。

可是跳起舞来,真的就跟胡里安夸张地拉高音说的一样,是只天鹅。

灯光打在你身上,独舞的你,仰着下巴,把一只脚抬得很高很高,都超过了九十度,背脊的线条很直很直。虽然年纪很小,没有办法做太多困难的动作,但跳着舞的时候姿态也好表情也好,彷佛舞在梦中。有点朦胧的表情,还有一丝淡淡的高傲,不是那种蔑视一切的高傲;而是处在世界顶端的时候,很自然会有的一种傲然的感觉。

那样的你,出现在在我和妈妈一起去看的、芭蕾舞班的年度表演。那个时候,你演白天鹅,在故事的中段,是因为被王子忽略而悲哀哭泣的角色;然而你的白天鹅,连我都看得出来,像是没有王子也可以飞越一切。

抬着下巴,视线穿过音乐厅,凝视着一个高远的所在。那样的你,看起来非常自由。

我跟妈妈说:「白天鹅真漂亮。」

妈妈告诉我,我可以在表演结束以後,亲自告诉白天鹅。

我听了以後有点紧张,白天鹅会愿意听我这个人类说话吗?可是,我还是想亲自告诉你,你是我见过最棒的白天鹅。

後来,我才知道,妈妈是你国中的班导师。

你很开心妈妈真的去看了你的表演,拉着我妈妈的手,笑得欢欣无比,表情跟舞台上的模样截然不同。离开舞台以後,你就不是白天鹅了。

跟我一样都是人类。

我和你打招呼,还说了我真的很喜欢你演的白天鹅。你看着我的脸,然後突然跑到你妈妈身後。然後偷偷探出头来,看了我一下。

之後我知道你念的班级和我差三班,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我不特地去找你,因为我每次过去的时候,都会有人对你吹口哨——即使我只是过去问你,要不要去看《皆大欢喜》改编的现代舞剧(我觉得这怎麽样都算不上约会。)上了高中以後,我上了间男校,你则就读明星学校的舞蹈班,骑脚踏车到你那里要半小时。我偶尔会骑过去,但在我爸不再寄赡养费过来以後,我找了家独立书局打工,就很难常常去了。

不过,年轻的、刚开始青涩交往的我们,还是会天天通电话。我又值更多书店的班,才能负担电话钱。可是,听你说话,让我觉得那些钱花得比什麽东西都值得。

那时,既不是永远不会见面,却也不能轻易见到面。

和我们现在的情况,是不是有点相似呢?

「我不念大学了。」

公园里,你喝着路边摊卖的红茶冰,那样告诉我。我喝的是自己准备的柠檬水,那天的柠檬,味道格外酸,害我几乎连话都没办法说。好不容易咽了几次口水,我才开口。

「你妈怎麽说?」

「就是我妈介绍我认识舞团总监的,他看了我们毕业的表演,直接去找我妈。」你说,露出感到可笑的表情。「说来很好笑,那个人拉着我的手,用超级夸张的腔调说我是『天生的白天鹅』。像这样,我学一次给你听。嗯咳——我说,Charlotte、mydear,你是『天生的白天鹅』,天生的!我看过好多年轻女孩子,但是你是最好的白天鹅!」

你把带着奇怪腔调的中文模仿得维妙维肖,我很想笑,可是笑不出来。

「那你之後要做什麽?」

我知道,这个问题很突兀,可是我忍不住不去问它。

「跟着胡里安——那个舞团总监——去巡回表演。我妈会存钱到我的旅行帐户里。」

「不会留在台湾了吗?」

你转过头来,用感到奇怪的表情看着我。

我们才刚开始交往不久,所以我还不明白,你讨厌别人问一些答案根本不重要的问题(所以你不会问我诸如「你妈跟我如果掉进水里,你会先救谁?」的问题)要是有人问了,你就会抬起头,用那种表情看着对方。

现在,你正用那种「一加一难道不是等於二吗?」的表情盯着我看。

「我喜欢跳舞,只要有地方可以让我跳,我就会去那里。」然後,你撑着下巴,拾起我们坐着的草地上的一片树叶,很感兴趣似地看着,一边说。「就算全世界只剩南极可以跳舞,我也会穿着铺绒毛的舞衣到那里去。」

「所以你想把跳舞……当成工作吗?」

我不该继续问的,你的表情越来越黯淡。

我知道,舞者的未来是很不明确的,只要被後起之秀取代,就只能抛弃原本的梦想,乖乖地回归现实。那时的我,到底是不愿意你再也抓不住梦,从天空坠落到泥泞;或是不愿意你就这样惆怅地、看着永远都没有机会触碰的星星,活在平实的地面呢?

无论如何,那个时候的我,单纯只有一个想法。

不能再更远了。

不能让你到海的另外一边去。

「我只是想跳而已。」

你像是受不了似地站起身。

「我下礼拜要飞走,去波士顿。你要来不来都可以,时间我晚上再跟你说。」

那是第一次近似於吵架的场景。

但是,自从你选择跳舞以後,那样的场景像是卷不完的毛线团一样,在我们的生活里,无论拉多久都看不见尽头。

头几次,我会很努力算时差,想办法在你休息的时候打给你。可是,越来越辛苦了,我打去的时候你正在排练也好、你打来的时候我正在工作也好,这些时候,都只让我们感到很疲惫。

「喂、喂喂?可恶——」

我重拨一次,试着突破巴黎的入境限制——不会连打国际电话都要有签证吧?可恶的欧洲国家。

「……喂?」

「啊、太好了,终於通了,我——」

「我刚刚在做Fouettés、十二圈。」

你突然说。

「哦、真的啊?太棒了,那——」

「最近不要打来。我们练习的时间很不固定,我本来想做到十五圈,可是定不下心,因为我常去的那家咖啡厅服务生罢工,我没有吃到午餐。我刚刚好不容易抓到感觉了,换你——算了,抱歉。」

「是我的错吗?」

我看着济慈的〈云雀〉,试着想出期中考试的时候教授会怎麽出题,但是你冷静——或者说因为心情不佳而显得冷酷——的声音,让我全身发冷。

「不是、我没有那样说。所以你打来做什麽?」

「我……」

老实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为什麽我这麽努力要打给你。我本来有很多话想说,我想告诉你我拿了书卷奖、告诉你我变成了书店的正职员工、告诉你我去出版社找了打杂的工作、现在我一个月有两万多块的薪水……可是,事实上,比起告诉你什麽,其实我更想听见你的声音。

我想确认,你是不是还存在?

对於没有离开过台湾的我而言,巴黎好远好远,远得连打电话都收不太到,远得像是在另一个世界。如果不这样常常说话,我怕我们总有一天会变成陌生人。

陌生得就好像,我们原本就跟白天鹅和人类的命运一样,注定不会有交集。

我随便说了什麽,就挂上电话。

「不要……」你把脸贴在窗户上,伤心地说。「本来今天要去阳明山赏花的——我讨厌下雨。」

我选好CD,然後听着V.K克的钢琴乐,开始喝咖啡。今天的咖啡是依然很便宜的三合一咖啡,尽管如此,装在马克杯里的咖啡,还是飘着几乎无异於高档咖啡的蒸气。我也帮你倒了柳橙汁,今天用的是马克杯,上面有黄色的小鸡图案,虽然有着奇怪的猪鼻子,但是你很喜欢牠。

我想着常常在电视上疯狂播送的超商广告,要是你在台湾,恐怕我会沦落到天天吃微波食品,只为了帮你多凑一点的凄凉命运。

「今天来玩桌上游戏怎麽样?反正下雨的话哪里也去不了。」我提议。

「又是卖剩的失败进口品吗?」你转过头来,用一种有点鄙视的表情说。

「怕会输我就直接说嘛,柯基犬。」我故意说。

「虽然我知道你是在激我,不过这挑战我接了。处罚是什麽?」

「做完以後我不要睡地板。」

闻言,你露出受不了的表情。「不要说得我好像有那样要求过你好不好。」

「好吧、认真说。」我啜了一口咖啡,味道虽然满廉价的,却让我感到安心。「输的人要做晚饭跟洗碗。」

「怎麽样我都算输吧。」你瞪我。「我晚上才不要吃蛋卷呢。赢了也是输、输了还是输,真是乱七八糟。」

「对不起嘛,不过,你做的饭是天下第一好吃。听到这种评语开心吗?」

「我为什麽要对让我多了一大堆工作的评语感到开心啊?」

「你都笑了——所以不是开心是兴奋?」

「快点去拿啦。」

我只会做蛋卷。比起我,你会做的料理很多,味道也更好,而且因为长年待在国外,所以还跟团员们学了很多异国料理的作法。上次那道西班牙海鲜饭,让我第一次觉得,你有出过国真是太好了。

我去书房拿那个被你称作失败进口品的游戏。确实,店长喜欢各式各样的桌上游戏,也会经常从国外批来很多新款游戏;然而,就跟书有好有坏一样,游戏也是有好有坏。

你看到游戏说明书上连formula这个字都拼错的时候,激动地问我真的只剩这款吗?

怕输我就说嘛,柯基犬。

我满意地看着你鼓起脸颊,对这句屡试不爽的激将法起了反应。

和今天一样。

过去,也有一个下着雨的日子。

那是个雨怎麽样都停不了的季节。一场场的雨争先恐後,似乎是害怕在季节结束前无法落地。

你写E-mail告诉我,你现在在俄罗斯,那里就和巴黎一样,是芭蕾舞者重要的地方。你说你很喜欢《胡桃钳》,故事你已经读过了,所以跳起当中糖梅仙子的角色,融入得比雨渗进土里的速度还要快。

「——抱歉,我没办法去看表演,可是相信你会顺利的。」

我无怨无悔地让方块字冷却自己激动的心情。打完回信,我按下传送。

我们之间,已经舍弃了通话的方式,而是选择用电子邮件交流。几次沟通下来,我发现我们居然意外适合这种看似冷淡的交流方式。邮件至少两天要有一封,几个字都可以,内容可以是任何东西,就算只有「Mylifeheresucks!」这种简短的英文——你大概是被美国来的Julie传染,有时候会用这句话取代原本应该写在信末的祝福词——也没有关系,另一个人可以回信,询问发生了什麽事。

这样一来,我们可以专注在自己的生活,同时也不会断了跟对方的联系。我不用因为快上课了,而不得不打断你说你看到《小王子》的手稿时有多兴奋;也不会因为你突然必须要加练,而让我连念我最近喜欢的诗的时间都没有。

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反覆念过好几次「我很想你」之後把它删掉,当作没有说过。

你回信,开心地告诉我,你爸妈都会飞去俄罗斯看表演。你们在表演结束後,会去冬宫参观,然後也会到圣彼得堡……我想,如果能在寒冷的北境紧紧拥抱你,一定会很幸福吧。

但是,我还是只能像现在一样,继续一字一字打着毕业论文里的引用注解。

Erestanfuertequeatodoteatreves你好似坚强得无畏一切

Erestanfrágilquetequieroabrazar却也脆弱得让我想拥你入怀

手机传来〈IfItMeansALottoYou〉的声音,等不及电话响起来第二次,我就马上接起来。

是你打的。

距离上次通信只有不到四十八个小时。现在是凌晨四点。

电话一接通,我就听见你爆出一声让我头不断嗡嗡响的哭喊。

飞机出事了。

我一边听你断断续续地抽泣,一边打开电视跟广播,一瞬间,悲惨的消息和你的哭声全部一起坠入我的脑海。我忍耐着脑袋的空白,不知道要说什麽让你冷静下来。即使如此,我也没有挂掉电话。我一直保持通话,直到你哭得失去力气。直到你连电话都没挂就哭到昏过去,梦呓尽是糖梅仙子跟胡桃钳、克拉拉、魔法、芭蕾。

如果我不要离开台湾、如果我没有离开台湾……他们就不会死掉了。我妈明明很怕坐飞机,却还是勉强自己跟我爸一起飞过来,如果我没有把票寄给他们,如果、如果……

我可以提出一千个一百个故事,告诉你,设想如果是没有意义的;但我抓着电话,嘴巴乾得不得了,只能听着你在梦里发出哭泣。

就算我懂一百首诗又有什麽意义?

——当中并没有任何一首,可以用来安慰还活着的人。

你回来了。

现在是清明连假,我不用上课。我开我妈的车去接你。在机场门口,我不管航警大声叫我把车开走,一下车就跑向你。

跑向拖了一个行李箱,在这个雨季里,看起来比任何人都要单薄的你。

你紧紧抱着我,软软地滑了下去,跪到地上。

据说,你的哭声大得让航警以为我绑架你的家人,然後开着车来把自国外赶回的你带走。我说不是,她的家人已经——我摇摇头——航警还没听完就大吼说啊哈!你自己说的!

我好不容易解释清楚以後,他小小声地说,在清明节前遇到这种事很可怜,叫我要好好照顾你,还说他会帮我顾着车,要我带你去喝点热的东西。

听到他的话,我才想到这件事。死亡、清明节。

这个荒谬的巧合,让我比看完马克吐温的短篇小说集之後,还要更感到可笑而凄凉。

很多人来了。在这种时候,我才记起来,你其实是个千金小姐。不过是因为你除了学芭蕾以外,不希望接受其他的菁英教育,才过着普通的学生生活。

有人会帮你处理好所有事情:律师不顾丧礼灰色冷郁的气氛,硬是要向你宣读所有遗产继承的事项,被你狠狠挥了一拳;葬仪社的人偶尔会过来请你去跪下、哭或是做别的事情,你不发一语,统统照办;财经记者一脸兴味盎然询问你,打算要亲自继任董事,还是让原本的董事代理继续任职。

我帮你挥了他一拳,他倒在地上说要告死我。

所以等他站起来以後,我又挥了一拳。

「请节哀。」

「我很遗憾。」

「Charlotte,sorryaboutyourparents.」

面对来致意的人,你咬着唇,用力挤出一个比哭还丑的笑脸,送走他们。

「谢谢你们,爸爸妈妈知道你们都来送他们最後一程,一定会很高兴。Thankyouverymuch.」

丧礼结束後,你让葬仪社善後,然後撑着黑伞走到凉亭。我跟你坐在一块,安安静静的。雨沿着凉亭的屋檐低下来,让人看着看着几乎出神,直到我听见你的声音。

「胡里安让我请三个礼拜的假。」

我转过头看你。你的侧脸,看起来既美丽又哀伤。

「是吗、那你好好休息。我会、我……」我咋舌。

我在说什麽?我应该说什麽?

「我们可以一起吃几天饭了。」你用右手掌把眼泪擦掉。「真难得。」

我很自然地环住你的肩膀。你在我的怀里轻轻颤抖,像是掉进现实世界的糖梅仙子,害怕得不停流泪。我用力呼吸,我不能跟着你一起哭。

「——我没有、没有家了……」你突然说,声音开始哽咽。「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Ihavedozensofhouses,butIhavenohome...」

我有很多房子,但是我没有家。

我停止呼吸。

我无法像读其他人的故事一样,冷静地读、冷静地分析你的故事,其中有什麽意象、什麽描述手法、什麽隐喻、什麽时代意义——我只想成为作者,不管会不会让整个故事变成二流小说、连最糟糕的出版社也不要,我也想写给你永恒的平静跟幸福。

但我只是人类。

我不会Fouettés,无法上台跟你一起跳舞;无法牵着你这只白天鹅的手,带你远离会被黑天鹅迷惑的愚蠢王子;无法跟你一起追寻梦想,离开故乡。

「我已经找了书店附近的公寓。」我摸着你的头发,感觉把脸埋在我胸口的你,眼泪无声地染湿我的衣襟。「你以後,可以来找我。我永远不搬家、永远不去旅行,你打来我接不到,你就留言,你来的时候我不在家,你就去我妈家等我,我回来再去接你……我可以当你的家,你可以回来我这里。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只要回来,就不会有问题了——」

我只能成为你的归处。

你紧紧抓着我的手臂,哭得瘫软下来。

接着,我感觉到,你很艰难但很努力地,在我怀里点了点头。

雨越下越大了。

那场雨,洗却了暮春最後一抹安静的颜色。

Vuelvesamícansada,你回到我身边时

detatoandarsinunlugar总因为行止漫无目的而疲惫不堪

Hoyotravezcuandotemiroenmicama再一次地,醒来时看着躺在身旁的你

Noquierodejarteescapar想着这次不再让你溜走

之後,你大概七或八个月回来台湾一次。一次待两到三周,很短。

短到我的床还没有染上你的温度,又再次只剩冷冷的半边。

这样的生活硬是持续了五年。你回来的时候,我的生活就像在天堂一样;而你走了、梦醒了,我又回到灰暗寒冷的人类世界。

这种生活就像酿酒,用没有你的时间酿出一点点醇美的、短短的相处时间。

如果能再多喝一点就好了。

店长问我,有没有考虑要跟你结婚。我蹲在地上,一边整理「失败的进口品」,一边摇头。我告诉他,我们都还那麽年轻,尽管我有稳定的出版社工作、假日的独立书局兼差,我还是不想这麽快就跟你求婚。况且,你的工作必须长年待在国外,而且你还能跳,所以绝不会答应。

这句话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我在店长看不到的地方把两根手指交叉。

店长翻了个白眼。「你有没有试过『不结婚就分手』这招?」

「店长,这样太过分了。你老婆应该没跟你说过什麽『再进失败的桌游就离婚』之类的吧。」

「靠,她好像没想到这件事。你别跟她讲。」

在路上拿到的传单躺在我口袋,印在上面的戒指图案,即使是在纸张上,都显得明亮无比。

晚上,看完芭蕾舞表演後,你小声埋怨,我流口水的痕迹,在灰色的西装上明显到让你觉得好丢脸。我觉得很奇怪,明明你才是小笨狗,结果丢脸的反而是你。你回我说你是茉莉儿。

这种轻松平凡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我们用完主菜,我拿出装着求婚戒指的盒子为止。

我不晓得的是,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看到男方打开小绒布盒的时候,会露出惊恐表情的女人存在。

「这应该不是周年纪念……之类的吧?」你放下原本要就口的香槟,擦了唇蜜的嘴巴愕然地微微张着,许久以後,这样问道。

我微笑着摇摇头。「喜欢吗?」

你轻轻把盒子推回我面前。「现在、还不行。我还能跳,我不能留下来。」

直到你皱着一张小脸,起身离去,我都挂着像是画在脸上的表情,僵硬地微笑着,不发一语。似乎过了一世纪後,服务生递给我一张餐纸,我才知道,我的眼泪把绒布盒子都浸湿了。我离开餐厅,看见你坐在外面的长椅上,双手像是祈祷什麽一样紧紧交握。

「回去吧。」我说,没有牵起你的手,但是放慢脚步,让穿着跟鞋的你不至於落後太多。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然後,我们没有睡在同一张床上。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你明明就在我的屋子里,我却没有紧抱着你入睡。

等到我去厕所吐完出来,发现天已经亮了。我去浴室像是彻底消毒似地盥洗一番,直到我的脸跟牙齿因为刷洗太多次而发痛。之後,我直接到厨房,开始煎蛋卷。

鸟叫第一声之前,你就醒了。盥洗完後,你整整齐齐地走进厨房,迳自坐在桌子前面。

我们之间弥漫着一股让我难受不已的沉默。

我煎完两份蛋卷,放了一份在你面前,你小声说了谢谢,开始吃。我像机器人一般又去倒了水跟你的柳橙汁,试着不去想昨天晚上的失败。

「你想跳到什麽时候?」

这个开头比捅进敌方士兵肚子里的刺刀还要尖锐;不过来不及了。

「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要跳到几岁?」我吃不下,乾脆把蛋卷推开,一口喝掉半杯柠檬水。「你要跳到几岁,我就要等你到几岁,你知道吗?」

「你醉了。」

「我没有,」我咬牙,宿醉的影响力开始发作,头侧痛得像是有一根铁鎚死命敲打。「我不会用喝过酒的样子吓你,跟你谈事情。」

「你昨天被我拒绝以後就一直这样,要嘛不讲话不理我、要嘛像这样,哪像是在谈?」

「我只是头痛。重点是,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们这种情况要持续到什麽时候?」

「我跟你说过,」你用掌根揉着太阳穴,一脸烦躁。「我要跳到不能再跳为止啊。」

「一定要跟着胡里安吗?一定要在我碰不到的地方跳舞吗?」

「在国外有更好的发展——天啊,为什麽我们以前讨论过的问题,现在又被拿出来老调重弹?我以前明明都跟你解释过了、都说过——」

「现在情况不同了,现在危机升级。」我头痛到眯起眼,你起身帮我把水倒满。「你几岁才要结婚?」

「为什麽一定要结婚?结了婚,我就不能跳舞了,对不对?我不要。」

「你为什麽那麽自私?我的需求呢?这种情况、真的、真的……我受不了了。」我抓住叉子,克制用它刺穿掌心的冲动。「我受够了。五年了,太久了……」

「如果你不要过这种生活,我们可以不要、不要勉强对方啊……我也很难受、很难受很难受的……」

你抖着手,把蛋卷端开;而不是和像电视上演的那样一样,姿态夸张、蛮横地把它扫下桌。我知道,你哭过以後,会抓起叉子,慢慢把蛋卷继续吃完。

你从来没有把我做的东西剩下来过。你会抱怨我只作蛋卷,但是你每次都会吃光它。

想起这件事,我用手掩住脸,想哭却哭不出来。

——我在做什麽?

我正在用一条链子栓住我的白天鹅吗?

为什麽当初我爱的是你的自由,现在却恨你如此奔放不羁?

那个早上,你就走了。

我看着你关上门,整个人只想喝酒喝到醒不过来;但我还是回到电脑前面继续工作,发E-mail给所有拖稿的作者,好声好气请他们尽快回信。我继续用日常的冰冷与孤寂,酝酿下一次和你一起度过的、跟酒一样闻之芳香而入口苦涩的时间。

Despertemilnochespreguntándome千百次夜里我自问

siamartenoesdejarteir是否爱你反而该把你留下

後天你就要离开了。我们今天一起逛超市,你说要下厨做饭。台湾的超市和国外的很不一样,你买了很多饼乾糖果,说想带一些回去吃。我看着你犹豫该买拉拉熊的巧克力棒还是果冻,乾脆两种各拿两份,放进推车。

「我准备一份在家里,下次你来就不用买了。」我摸了摸你的头。

你还买了很多蔬菜跟肉。你说我肯定不会自己来超市买这麽多食材,难怪橱柜里除了三合一咖啡就是罐装咖啡,不然就是泡着喝的谷片。我说做编辑工作时实在很难有心情吃饭,交稿以後我有几天都会正常吃啊。

你瞪我。「换泡康宝玉米浓汤最好叫做正常吃。」

怪了,我明明就把这个战备存粮藏得很隐密的。

我们中午就在那里吃饭,吃披萨、喝芬达汽水。你看着小朋友跑来跑去,一脸开心的样子。你很喜欢小朋友,我也是;然而,我们已经快要没有时间可以生小宝宝了。

我咀嚼这个事实,感觉嘴里的橄榄突然失去了味道。

「你知道吗?」有一次,你窝在我怀里,读完书,突然这样说:「有一种鸟,牠成年以後,会用心找到一个最棒的配偶,用棕榈枝跟梧桐树叶,造出牠们所能想像的、最美的巢。」

「是吗?」我听着西文歌,半梦半醒地说。「然後呢?」

「牠们会离开哦。」你说:「会展开一段不知道多久的旅程。牠们啊、会一直飞一直飞,直到翅膀再也拍不动,才会回来。」

「那麽,牠们的另一半一定很可怜吧。」我把头仰起来,看着天花板上的印花图案。「为什麽,那只鸟一定要飞走呢?」

「牠想知道自己的翅膀可以飞得多远吧?」你想了一下,然後说:「或许可以绕过整个世界,然後直接回到家里呢。可以自豪地跟另一半说整个世界的故事,然後再也不用离开哦。」

再也、再也不用……

我假装就这样睡着之前,听见你有点哽咽地、充满期望地,任由这句话和泪水一同滴落在画着一个小男孩的书页。

他有一只鸟。

你曾经很认真地说,不是他「养了」一只鸟,而是他「有」一只鸟。我说好、好。

那个男孩帮鸟在树上做了一个巢,那个巢很漂亮;而且,男孩以为所有鸟都像乌鸦一样,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所以把弹珠、汽水瓶盖、胸章都放在巢的旁边装饰它,希望鸟会开心。

尽管鸟很少来到这个男孩特地建的巢。牠一年到头都在异乡的天空飞翔,偶尔才回到巢里休息。

你看着书页上,等待鸟、看着空空的巢的男孩。

「是个寂寞的故事。」我看着巢,然後说。

「对不起。」你说。

闻言,我紧紧地抱着你,轻轻摩挲你刚洗过澡、还没吹乾的头发。

做什麽突然给我道歉呢。我小声说。

你没有说话,迳自翻到书的最後一页,蓝天的远方,映出一个小小的影子。谁也不晓得那是不是男孩珍爱着的鸟;即使是,谁也不晓得这次鸟回来了,是不是又会在某天飞翔远去。

「天空、很棒。」

你轻轻地说。

「可是,没有任何一只鸟,可以永远飞翔而不落地。牠们,总是有个归处。幸福的鸟一定都有一个巢,一定有谁,会在某个地方等待牠。」

我帮你把绘本合起来。

这个世界真不公平。我在心里说。

可是,我需要你。就算只能作为你的家、你短暂的归宿,我也不该感到不甘。

最後一次,尽管不是真的、这辈子最後一次,我还是格外地认真。之後,你把我的手臂拨开,脸朝向窗外睡着了。我从後面抱着你,闻着熟悉的味道,也沉入梦乡。

凌晨,我感觉到你轻轻拨开我抱着你的手,翻身下床。手机震动的声音隐约传来。我的意识朦朦胧胧的。我听见你用英文说了什麽,然後叹了口气,开始走过房间,收拾衣物。

有好几次都是这样,你没有叫醒我就走了。醒来後,我走过每一个房间,以为你只是想捉弄我,却发现你真的趁我还没醒的时候偷偷离开了。有好几次,发现到这个事实之後,我都靠着墙滑到地板上,用手掩住脸。感觉自己就像被妈妈丢在游戏场,手上还拿着冰淇淋的小男孩。

在你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假装睡着,不久,感觉到你把嘴唇凑到我耳边。

「我……」

我翻了个身,睁开眼,把脸凑向你。

你吓了一跳,想要後退,但是我搂住你的脖子。

搂得很紧。

为什麽?为什麽要犹豫?说出那三个字一点都不难啊。

如果你希望,我可以说上百遍千遍。但是,我们都知道,那三个字太重了。

会重得让你再也不能高飞。

「……就算你淋得好比全身湿透的柯基犬,只要回来这里就没问题了。」我勉强睁开眼睛看你,悄声说:「只要回来就没问题了——我会、一直在这里。」

「我会回来,我一定会回来。」

你咬着唇,用力挤出一个比哭还丑的笑脸。那是你在那个下雨的日子里,用来回答一切问题用的表情。看到你的脸,我问不出那个问题。

可以留下来吗?

你带上门以後,我用被子蒙住头,悲伤得全身都在发抖。

要是问出那个问题,一切都会结束吧?等待也好、寂寞也好。

不知道多久以後,闹钟响了。

今天是星期二,早上九点有编辑会议、中午要跟另一个出版社谈联合签书会的事情、下午要去看排版,晚上要写专栏跟两个企划书。

闹钟响着,我还是没有按掉。

我想在新的一天开始之前,稍微再停留在梦中。

停留在你还没离开前的时间。

Hoycomprendíqueesimposibleatraparte我已了解我无法束缚你

debodejartevolar.而是应该让你飞翔远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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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记】

原本我把「你」设作动作片女演员,不过设想到後来,发现以台湾的环境,要描写动作片女演员出道的情况还真的有难度,所以放弃。反正我发现把「你」写成芭蕾舞者更好,我喜欢芭蕾舞。

故事中经常提到的Fouettés是芭蕾中常见的单脚旋转,能连续转上十几圈的舞者真的非常厉害。我很喜欢这个动作。

想详细这个动作的可以看这里:

(http://www.youtube.com/watch?v=bOdE0P7K0HM)

灵感来自於一边上课一边赶着在笔记本上写下的这一段:

Unamañanalalluviatemprana一场清晨的雨

sinunabrigotetraehastaaquí把无遮无掩的你带来这里

你接过毛巾,连谢谢都没说就开始擦起头发。我靠着门,直到你抬起眼睛,用带着责备意味的可爱表情看着我。

写下这些句子後,突然很想写一个故事。

一个被索求温暖的人,爱着他总是飞得很远很远的鸟。

歌词(西中皆有):http://paste.plurk.com/show/15298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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