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暖夏 — 暖夏29

暖夏29

29

『上个星期,我一个人静静地过了生日,孩子们想庆祝庆祝,但我说等明年六十整数了再庆祝就好。五十九岁生日那天,我一个人想了很多事,当了三十多年村长,这个部落里的每个人、每件事都与我有关,我从早想到晚,想了一天也想不完,但想着想着,後来却想起了四十年前的十九岁生日那天。

四十年前的生日那天,我这辈子头一次喝到汽水,那种汽水在嘴里跳着的感觉到今天都还记忆犹新,打开汽水瓶时,我们一口一口慢慢喝,还舍不得一次喝完。你说瓶盖很好看,我答应了要把它敲平再送给你。所以,五十九岁生日过完前的最後一件事,我翻箱倒柜把这小玩意儿找了出来,它还收在一个小铁盒里,就在我床头柜的最里面。很多年前,我老婆过世後,床头柜就没再翻开来过,那天再打开,里面一堆东西都发霉了,就这个铁盒没事,里面的这个瓶盖片也没事。我想把它送给你,因为这是我四十年前就答应过的事。

我老婆过世到现在都快三十年了,两个儿子也都结婚了,大的那个在台北,小的留在山上,还有一个孙子,生活很清闲,你也知道,村长是个头衔,部落里没太多事好忙。这封信我应该有更多的时间,在更早以前就写给你,然而每次有了想要提笔的念头时,又怕给你写去了,也许会造成你的不方便,想到这就每每作罢。但我今年五十九岁了,你也五十八岁了,本来还想再忍忍,也许又忍过一两年,当我们都过了六十岁时,已经是真正的老年人了,如果那时再写,可能就不会造成什麽误会了。可是今年春天时,山上的神木倒了,你还记得那棵树吧?以前我常爬上去,每次你都站在下面叫我。那棵树本来就枯了,根部没有抓地力,今年春天因为土石流,山一崩,它就这麽倒了。我在想,那麽大的一棵树都会倒下来,那我们这两个快要六十岁的人又怎麽知道能不能再撑上个一两年呢?所以我忍不住还是现在就写信了,倘若真给你带来些麻烦,请你千万要见谅。

我想了很久,在信里也不知道要写些什麽才好,大概是年纪大了,年纪大的人不喜欢往前走,却老爱回头看。我跟很多老人一样,心里常常拿着那些已经不可能时光倒流再发生一次的事来後悔,如果当初怎麽怎麽,或早知道我就怎麽怎麽,也许後来就不会怎样怎样。这种想法每天都出现在我心里,只是没有说出口来告诉别人。五十九岁生日那天,我也是想着这些过一天。

那个瓶盖让我想了很久,为什麽这瓶盖会在铁盒里、在床头柜里、在我这里一放就放了四十年?是因为什麽样的缘故,它没有依照约定,交到你的手上?又为什麽这件事会成了几十年来,我那麽多的「早知道」当中,最常被想起的一件呢?写这些,对我而言真的很不容易,你是知道的,所以如果你看到了这儿,心里起了不高兴也请原谅我,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在跟那棵神木一样倒下前,把一些藏在心里太多年的话给你说说,或者,至少该把这瓶盖寄给你,跟你说声抱歉。

如果那当年,我去赴了那个约,跟你见上那真正的最後一面,说不定我们的人生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吧?我还记得那天的天气很好,风很凉快,虽然有大太阳,但却一点都不热。你说过,这是你一来了就不想再离开的原因,没有大风,没有大雨,就算在其他地方是炎热的盛夏,但在埔里跟这附近山上的部落,却只有温暖的感觉,是你喜欢的暖夏。後来的你还有来过埔里吗?还到过部落附近的清境农场或庐山吗?还记得这地方暖暖的夏天吗?你曾说这是你一辈子最辛苦却也最开心的一段生活,我一方面高兴自己陪你经历过这段日子,却也後悔自己成为你在离开时没画完的句点。

在你的眼里,一定会认为我是个没用的男人吧?甚至还会恨我也不一定。关於那些太久以前的细节,我已经无法一一跟你叙述说明,也无法一一交代解释了,我是个不勇敢的人,辜负了对你的承诺,那时的我一定重重伤害了你,在这里,在这封信中,我想用简单的几个字来包含我将近半辈子的愧疚,跟你说声对不起,如果可以,请你在心里也说一声原谅我,好吗?写到这里,我忍不住责怪自己,原来我是个何等自私的人,让别人带着遗憾离开,却在别人遗憾了几十年後,平常都一声不吭地,现在却在自己临老之时,突然希望求取别人的宽恕,对不起,这是我一生中最无礼的举动,我也应该为此而向你道歉。

我们已经过了那种会希望人生能够再重来一次的年纪,不会再有这样天真的想法,只是我曾想像过太多次,如果当时自己做的是另一个比较勇敢的选择,说不定这後来的几十年里就不会有那麽多的遗憾跟愧疚了,活在一个不能坦率表达情感的时代里,不像现代人动不动就把谁爱谁挂在嘴上,我们那时的年轻人谁敢这样?所以你对爱情的执着才更让我觉得了不起,只可惜尽管有你这样的勇敢,但我却没有勇气也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

如果这漫长的四十年都只是一场梦,梦醒後再回到我们最後约定的前一天,如果我早知道後来的四十年里,不管生活有了多少变化,但总还不时会想起那个失约的约定,想起自己亏欠於你的承诺,那麽,在四十年前约定到来的前一刻,我会跟你一样,勇敢地把自己的情感表达出来。

我有太多的想法,但也许并不适合再写,而即使写了,恐怕也无法写得完整明白,只在漫长的一生终於要朝着终点走去时,我希望未来不久後,自己能够怀抱着释怀的心情死去,而倘若你还惦记着四十年前那个因为我而产生的遗憾,我想在这封信里向你表达歉意,并将这个我迟了四十年没有送给你的礼物,一并寄到你的手上。希望在我缺席的四十年里,你的人生是顺利的;希望在这封信後的日子里,你也是充满喜乐的。

祝平安』

那封信的一开始没有抬头,最後也没有署名,若不是村长把信交给可美,而信封上写着邱美珠三个字,一般人根本无法知道是谁写给谁的。坐在便利店里的椅子上,咖啡弥漫着香味,但可美跟刘吉人却谁也没喝上一口,一口气看完信,再看看桌面上那个充满锈痕、敲平的铁制瓶盖,两个人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我们把信黏好,赶紧寄过去吧?」刘吉人吐了一口长气,语气中诸多感慨。

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好,连着那个瓶盖一起放回去,再用胶水将信封摺口黏妥,两个人离开便利店,将信封投递到邮局前的邮筒里。

「你觉得那个邱小姐会收得到信吗?」可美忍不住问。

「很难讲,如果他们隔了四十年没联络,那这封信就只能靠着四十年前的旧地址寄出,问题是四十年了,那位邱小姐现在是什麽样子、是否还住在同一个地址,这谁也不知道。」刘吉人摇头,「她也许都已经是个奶奶了。」

「很难想像这会是村长的故事。」可美叹了口气,她从来不觉得像村长那样严肃严谨的人,年轻时居然也会经历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她站在邮筒前看了很久,心里由衷地希望邮差能把那封信顺利地交到对方手上,即使这故事已经不会再有续集,但至少藉由那份迟到了四十年的礼物与一番文字上的交代,能化解掉两人深埋心中半辈子的所有遗憾与惆怅。在那里站了很久,她转过头,正想跟刘吉人再说说话,但却发现身边没人。

可美愣了一下,东张西望地看了看,忽然看到刘吉人站在斜对面的通讯行里,他还回过头来,跟可美招招手,要她过去。

「你跑到这里来干嘛?」踏进去後,可美一脸疑惑。

「等等你就知道了。」刘吉人说。

可美进来後,那个店员没跟刘吉人再交谈,不断低着头在一支手机上按来按去,过了半晌,好像设定完成,他把手机又装回了塑胶袋中,重新摆回盒子里,再连同一些配件都装袋,然後交给了刘吉人。

「给这位小姐才对。」刘吉人笑着,他打开皮夹,掏出信用卡付帐。

「这是怎麽回事?」可美大吃一惊,不敢伸手去接。

「村长花了四十年的时间犹豫跟思考,最後只能靠一封信来联络对方,你不觉得这种成功机率,就像在茫茫大海中寻找一艘小船,成功机率近乎渺茫吗?」刘吉人把袋子接过来,交到可美手上,说:「如果有一天,你真的离开了,不会等上四十年,我也许四天,也许四个钟头,甚至四分钟,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你,对不对?」

「因为这样,所以你就买了一支手机给我?」可美不敢置信,那个店员刚刚装进去的可是一支价值将近一万元的新手机。

「里面已经装上了你的卡片,一切都设定好了,要不要现在拿出来试试看,趁着新电池已经有了一点电力,在你大难不死,重新活过来後,我还可以当那个打第一通电话给你的人?」刘吉人说着,拿出自己的手机,但他还没拨出号码,可美那只袋子里的手机却已经先响了起来。

「你在哪里?」简短四个字,却让可美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那是她母亲的声音。

「我在外面。」手忙脚乱地把盒子打开,拿出手机,可美不敢相信母亲居然会忽然打电话来,而且就在这麽刚好的时刻。

「我当然知道你在外面,而且还不只一天了。」母亲冷冷地说:「什麽时候回台北?我现在在家等你。」

可美愣愣地,一时间不晓得该怎麽回答才好,刘吉人也是一脸愕然,问她怎麽回事。

「如果回到四十年前,村长会做一个跟当初完全不同的决定。那你呢?如果是你,将来的你会不会感谢自己当年也曾经为了爱情而如此勇敢过?还是你要选择在四十年後才打一通电话给我,告诉我你心里有多少遗憾?」捂着电话,可美问刘吉人。

-待续-

将来的你,会感谢当年曾经为了爱而如此勇敢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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