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暖夏 — 暖夏25

暖夏25

25

可美的机车连「捡」回来的机会都没有,刘吉人在带回可美後,曾一度回到坍方的现场,在那里,他只能捡回几样五金工具跟可美那支摔坏的手机,而机车落在更下方一点的山谷草丛里,本来刘吉人还打算等台风过了之後,找部小吊车来运起的,没想到山上的土石继续坍塌下来,很快地就把机车给埋掉了。不过那也罢了,反正可美现在左脚踝上还打着一层石膏,一跛一跛,连走路都不太方便,当然更遑论骑那种打档车了。

刘吉人开着小货车,可美坐在副驾驶座,她不时回头去看看,确定那两个搬了板凳就窝在车斗上的观光客有没有在蜿蜒崎岖,充满危险弯道的山路中被甩出车外,一路开到清境农场,两个观光客兴高采烈地买了门票,立刻跑到里面去踏青喂绵羊,但可美看看票价表後,却摇摇头,她说不想进去。

「这不是你一直嚷着想来的地方吗,怎麽都到门口了,你却反而不进去了?该不会是因为票价的关系吧?」刘吉人问她,还搔搔头,自言自语地说:「这应该不算太贵吧?」

「跟价钱无关,就只是忽然不想了嘛。」可美嘟着嘴说。

从部落里出来,走了好半天的山路,然後转上这条省道,在抵达清境农场前,可美看到途中有好几家盖得极其气派又充满欧式风格的民宿,有的甚至跟欧洲古堡一样宏伟,还有即将结婚的新人穿着西装与白纱在那儿取景摄影,虽然很美,但不知怎地,看着看着,可美的心情却沉了下来,她原本以为来到向往许久的清境农场,能映入眼帘的将会是满山的青翠与大自然的清新,没想到竟会是这种画面。看到後来,她一点玩兴也没了,到了清境农场的入口,远远眺望那里头,有些游客正忙着与零星的几只绵羊合照,但她却完全提不起兴致。狗骨头并不晓得她的想法,只是希望能让这两个持续暧昧不明的人有更多时间相处,一到这里,立刻拉着男友迳自买票,两个人兴冲冲地就进去了。

对刘吉人而言,这地方已经成了观光胜地,并没有太多意义,更何况他是当地人,自然也没有非得进去走探一番的新鲜感,开着小货车,载着可美又往更山上走,到了清境农场附近的山头,走下车来,除了他们之外,这儿没有游客,也没有什麽观光设施,倒是远远地可以看见农场里整理得非常漂亮的草坪。他告诉可美,这里最早的时候是罗多夫社放牧的地方,罗多夫社也是雾社事件中参与抗日的六社之一,後来土地被日本人徵收,辟建成农场,几经更迭才有了现在的规模。

「太商业化,太观光了。」可美摇头,「我敢打赌,这些民宿的老板一定都不是原住民吧?」

「大部分都不是。」刘吉人说:「一般的原住民不太有那麽大的财力,能盖得起这种豪华民宿。」

「你不觉得很悲哀吗?」

「悲哀?」刘吉人笑了笑,说:「看待一件事情可以有很多种角度,你要说原住民们没有能力发展属於自己族群的观光产业,甚至连跟原住民文化有关的小商品都是平地人开发跟贩卖的,钱都让别人赚去了,所以很悲哀或无奈,这的确也无可厚非,但如果换个角度看,因为有他们的努力,才让更多人了解到原住民的文化,这不也是我们要感激人家的地方?如果没有那些豪华的民宿,你认为清境农场会有今天的热闹与商机吗?而在清境农场外面这些卖着小吃的原住民们,他们会有生意可做吗?」

可美点点头,一时无语,过了半晌,她才说:「如果当初就知道这里其实是这样子,或许我就不会大老远地跑来了。比起来,我们去看流星的那个地方应该更美,对吧?」

「如果你指的是大自然原始的美,那当然。」刘吉人点头。

「而且你答应过我,要让我在那个地方,再问你一个问题。」说着,可美转头看他。

「我不是已经回答过了吗?」

「虽然狗骨头觉得我这样做很蠢,但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她说情感这种事应该把眼界放远一点,但我却认为自己就是有必要在这种近距离的小事情上钻牛角尖。」不想提到「爱情老花眼」这麽低能的名词,可美很认真的表情,问:「你对山下来的平地人,把清境农场这附近变得很观光、很商业的这件事提出两种观点,但却没有说明自己倾向於哪一种,这个无所谓,因为我不在乎,老板是不是原住民,或者原住民有没有因此而改善了生活,都未必与我有直接关系,对吧?可是你说你爱我,这句话我是清清楚楚地听到的,但你的那种爱既可以是男女之间,只属於对方的那种爱,却同时也可以包含在你们对天地万物、对这世界的一切都一视同仁的友善里,请问,你那天说的究竟是哪一种?」可美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着,就怕讲得急了,会有什麽让对方误解之处,她问刘吉人:「我指的是刮台风那天,你来接我的时候所说的那句,可不可以告诉我,那是什麽样的爱?」

「这句话指的是什麽,对你而言真的很重要吗?」刘吉人语气平静地问。

「是的。」而可美笃定地点头。

并肩坐在草地上,很近的距离,可美几乎可以看见刘吉人双眼里映出自己的模样,原住民特有的深邃,长长的睫毛也掩不住的光采,但可美却瞧不见刘吉人藏在那里面的想法。

「你有没有怀疑过,这也许只是一场误会?」依旧没有回答可美的问题,他说:「又或者,如果这不是一场误会,那接下来该怎麽发展?」

「这次换我要拜托你用白话一点的方式来说明,好吗?」可美说:「我需要的是一个明白的答案。」

「你带着心里的伤,离开了原本的世界,走上好长一段路,终於来到这个充满新鲜与未知的环境,在这里有了一番体验,也走出了一段自己的故事,可是这个世界并不能成为你最後落脚的地方,不是吗?你终究有一天会离开的吧?等你内心里的伤口全都痊癒之後,是不是迟早都得回到原本的世界去?如果是,那现在问这个问题还有意义与必要吗?」不愠不火,也不疾不徐,刘吉人缓缓地说:「甚至,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发生在这个对你而言几乎跟桃花源、乌托邦一样的地方,所有的故事都只是南柯一梦,梦里的一切都可能随着清醒了、回到现实了就产生变质?在这里你无忧无虑,不用费心去管很多现实世界里的烦恼,所以才有心思跟心情在这些爱与不爱的问题里烦恼,但回到现实世界後呢?你将用什麽样的角度来回首这段在这里萌芽过的种种情感?在这里,在这当下,整个部落,或者你看到的这一切都是一张巨大的保护伞,躲在保护伞里,你可以无风无雨,但你不可能躲在伞下过一辈子,你必须记得这一点。」

说到这里,他伸出手来,轻轻握着可美的手,带着安慰的语气,又说:「我知道在原本的那个世界里,你过得并不开心,也受到了很大的伤害,所以一路逃得很狼狈,心里很难过、很害怕,这些我都看得出来。在这段陪你疗伤的日子里,也许我也可能做了一些举止,所以让你产生了比较,也产生了误解,但事实上我只是我,我没办法替代任何人,而我不希望当某天你真的能够抛开那些悲伤时,再回过头来,却发现其实我也不过如此平凡无奇,原来我所为你做的,跟任何一个愿意陪伴你走过低潮的人都一样,没什麽了不起的,到了那时候,你恐怕会懊恼不已,而我搞不好也得落得一个回家自己吹口琴、吃蕃茄的悲惨下场。」

听完这麽长的一段话,可美如痴如醉,她从没想过,原来在刘吉人的心里所考虑到的有这麽多,一层又一层,交织重叠在一起。比较起来,她自己所想的好像变得很肤浅,也一点都不切实际。尽管现实问题是可美不在意的,她当年既然敢争取回台湾的机会,又胆敢为了男朋友而延迟毕业,後来还有胆量走出家门,出来闯荡了这一圈,当然以後也就未必会把家人的观点与看法放在眼里,而即使她相信自己未来依然还有这样的勇气与胆量,但现实情况会不会允许她这样做呢?可美并不担心刘吉人说的第一个问题,现实世界也好,或者在这深山部落里也好,她并不担心二者之间的差异会是一道不可打破的藩篱,她所思考的,是刘吉人提到的第二跟第三个问题,这种心动,也许只是因为躲在这道保护伞下,无忧无虑才有心思发展出来的感觉?可美自己确实也曾这样怀疑过,这种对刘吉人的好感,或许只是在心里有伤的情况下,刚好有人适时填补,才造成爱情好像又回来了的错觉。

但真的是那样吗?望着刘吉人的双眼,她没有开口,可是心中却想,在这次车祸意外後,虽然身体到处都有伤,但清醒後的心里却莫名地踏实,她好像不再感受到心中原本一直存在的痛与难受了,就像那天刚摔车後,倒卧在山坡上时,她想到了好多好多,可是却想不起前男友的脸孔,反而是刘吉人的轮廓在她脑海里如此清晰,而她拼了命地挣扎求生,为的也不是怕死在山里会让谁难过,她只是不想让刘吉人担心而已。

难道这样还不是真正的爱吗?她摔断了腿、划伤了脸,到现在手脚上还满是包紮着的伤口,可是心里却清清朗朗,只剩下眼前这男人的身影,难道这还不算爱?

「我们再去去那个地方好不好?去看流星的地方。」莫名其妙地,可美忽然问。

「现在吗?」

「都好,愈快愈好。」可美点头,「去那个地方,我还是想在那里问你,如果我都不去考虑你说的那些问题,或者那些都已经不再是问题,那麽,你爱我吗?我说的是只属於彼此,不会再分给任何人的那种爱,你爱我吗?」说着,可美眼里流下了泪,「这是你答应过我的,我只想要这个愿望就好,好吗?」眼泪滴落,滴到了可美的手背上,泪水滑下,也温暖了握着可美的手的,刘吉人的手。

-待续-

我想要的,只是一份仅属於彼此,再不会分给任何人的那种爱。这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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