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暖夏 — 暖夏23

暖夏23

23

这段路比可美来时显得更糟糕了,不断雨势变大,道路泥泞不堪,而更糟的是才骑出来不远,立刻就遇到一小段的土石流,黄色的泥浆冲开了石头,流过了本来就满是坑洞的路面。可美想起阿姨说的,虽然台风才刚来,但其实山上早些天就已经下了雨,雨水渗透到了土壤里,松动了原本的结构,现在再加上一场台风,有些地方肯定会有灾害。

就算真的有也不必现在急着证明给我看吧?看着那一滩泥泞,可美皱起眉头,她维持在二档的缓慢速度,双脚几乎贴着路面,两只手用力抓着机车把手,小心翼翼才越过那一滩泥水,但转过山坳不远,第二道难关立刻接踵而来,顺着山脉的走势,那一整片向内凹的地方居然全都卡满了雾气,再加上天色又暗,可美这辆车的大灯根本无法有效照明,能见度顶多不过几公尺远。她倒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不如还是折返算了,至少在阿姨家还能安全度过这一夜。可是转念又想,如果回到那里,就算没人会嘲笑她的懦弱,面对一杯杯村民们斟上来的酒,那是喝或不喝?而阿姨满心以为她是刘吉人的未婚妻,这又该怎麽澄清交代?一想到这里,她硬着头皮对自己说,再怎麽难的难关也会过的,人家住在这山上几十年、几百年,面对的天灾人祸还怕少了?可人家不也一样捱过来了?自己这种养尊处优的都市小孩几曾吃过一点苦?冒过一次险?是了,自己踏出家门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展开新的生活、追逐新的梦想,为了体验一下冒险的滋味?如果现在掉头就龟缩回去,那乾脆哪里也不用去了,就躲到父母的保护伞下去就好了,还谈什麽走自己的路?

鼓起勇气,她慢慢地催动油门,但车速依然保持极慢,双脚也还是不敢踩上踏板,唯恐一个打滑会来不及应变。慢慢地骑进了雾气中,可美本以为路上至少会遇到什麽进出的车辆,可以稍微安点心的,不料又走上一段路,不只没有来往人车经过,甚至连一点什麽小动物都没看到。

雨势似乎有些变小的迹象,但这片雾气却更麻烦,可美不断伸手揩拭安全帽镜片上妨碍视线的水气,最後她索性把罩子给掀开,而入了夜之後,尽管还是盛夏季节,身上却不断冷了起来,尤其鞋子进水之後,她不断动动脚趾,想确定双脚依旧安然,一边慢慢骑着,一边仔细看路。这条山路的路面极为狭窄,有些地方紧邻山谷,若是好天气时,可以看见壮阔的景色,而有些地方靠着山坡边的茶园,同样能带来轻松自然的好心情,只是现在不管往哪个方向看,全都是黑鸦鸦的一片,唯有一束从自己车上发出去的灯光,不断在雾气中摇曳,看来就非常微薄软弱。可美在心里想着,自己这一生中可有历经过这样的遭遇?她忍不住拿前阵子那段低潮的心情来比对,要说黑暗,那可真的是同等的黑暗,差别只是一个是心理,而眼前这个则是实际的遭遇,那段经常流连在酒吧里买醉的日子好像已经很遥远了,她虽然还记得自己最常喝的是一种名叫「长岛冰茶」的调酒,但现在却怎麽也想不起来那是什麽滋味,咂咂嘴巴,全都是冷冰冰的雨水,一点味道也没有。

不过就算是这样,也总好过继续沉沦在酒精与悲伤里头吧?只要骑完了这段山路,她会回到一个再安全不过的地方,首先会经过一片樱花树林,然後就会看见十字架在树影中忽隐忽现,跟着小村落便呈现眼前,像世外桃源一样,没有尘世中那麽多的繁琐与烦恼,有的只是鸡犬相闻的宁静自在,还有一个看似老实天真但却总能带来温馨体贴的刘吉人,虽然住在他家斜对面的村长有点可恶……一边想着,手中没有抓紧,车子辗过路中的树枝,忽然打滑了一下,让可美吓了一大跳,急忙用力抓住把手,惊魂都还未定,跟着前轮又掉进一个坑洞里,溅起了黄色的泥水,也让可美双手虎口好痛。

好吧,还是专心一点好,本来想藉由无边无际的想像,来舒缓自己紧张的情绪的,没想到反而差点摔车。可美收起杂乱的思绪,重新紧盯着眼前的路况,但这段路实在太糟了,根本看不清楚。好不容易骑出了重雾深锁的山坳,偏偏雨就又大了起来,她赶忙把安全帽的镜片又盖下,但雨水很快又模糊了视线,最後在盖与不盖间,可美选择再次掀开,尽管雨水打在脸上又冷又痛,但至少还能看得见路面。

自己也不晓得到底骑了多久,感觉上像是已经走了大半段的路程,但也许也不过几分钟而已,绕过几个山口,四处都是黑蒙蒙的一片,可美依稀记得自己来的路上有些什麽景致,然而夜幕笼罩时却一个也瞧不见,刚骑过一段下坡,原本就已经流失的路基现在更惨了,黄黄褐褐一大滩,根本无法辨认哪里有坑洞,她硬是骑了过去,剧烈的颠簸让她全身骨头都快散了一样,而今天来到这里时,好像有看到坡道边有棵很特别的大树,那棵树的树干几乎是横着长,拼了命地想挣扎往一个能照耀到阳光的方向,只要看到那棵树,就表示距离已经不远。

左顾右盼着,可美很想快点看到那棵树,但瞧着瞧着却什麽也没发现,而就在那时候,偏偏一个本来应该老早就被她注意到的坑洞却没提早发现,她的前轮毫无预警地陷下,重重地撞击下,让车子瞬间一偏,可美连尖叫都来不及,右手跟右脚同时煞车,结果车子反而打滑,宽大的後轮原本应该要具备的强大抓地力全都不见了,一个甩动,车身往旁边倾斜,可美还没反应得过来,就看见车灯前面正对着一棵大树,但那不是她找呀找的那一棵,车头撞上了树身,她也跟着摔了下去,而滚落山坡时,她本能地抓住了安全帽,想把头部给保护住,但背上却不晓得撞上什麽,一阵直达心扉的剧痛强烈袭来,她连哼都没办法哼出一声,只能几近昏迷地瘫了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也不晓得是否受了什麽伤,反正全身都痛,痛得她站不起来。没有人家说的那种躺在草丛上的轻软舒适,只有不断打在脸上的雨水让她连昏迷都昏迷不了,自己到底摔到了哪里?是还在路边?还是已经掉到了山谷里?应该不会摔出太远吧?不然哪里还有命在?但现在怎麽办呢?全身都湿透了,一阵阵冰冷的感觉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但现在这样跟死了又有什麽差别?不,这应该比死还惨,如果一摔就摔死了,那倒还一了百了,但如果只摔个半身瘫痪,那以後才是大麻烦,不只自己会很烦,对所有人而言也是莫大负担,自己的爸妈就不必说了,要怎麽跟凤姨、王汉威,还有狗骨头他们交代?出门前还信誓旦旦地说绝对不会有事,结果却摔成了残废,还有刘吉人,他一定会非常自责吧?可是他为什麽要自责?这一切又关他什麽事?不对,刘吉人不是那种会把责任撇得一乾二净的人,他会责怪自己疏於保护与照顾,千不该万不该让一个女孩子在这种台风天里还骑车出门。那以後呢?他是不是因为这样,就会陪在对方身边一辈子?有需要补偿到这种地步吗?应该没这麽夸张吧?不过那也难说得很,毕竟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如果换做自己是他的话……

躺在原地,连动也不能动,但可美却察觉到自己意识静异常地清晰,她看不见天空,漆黑的夜色里只有雨水不断落下来,有时直接落到眼里,她便眨了几下,所有曾经在身边出现过的人,这时候一个个轮番登场,但想来想去,可美忽然又奇怪了起来,前男友呢?这个伤她最深最重的人怎麽又不见了?前几天还因为收到那一封简讯还低潮老半天的,现在怎麽完全没想到他?可美动也没动,可是却皱着眉头,一方面因为身体的疼痛,一方面则因为想不起前男友的长相而困惑。该不会把脑子给摔坏了吧?还会记得那麽多人跟事,就表示一点记忆也没摔出脑袋,那怎麽会想不起那个人的样貌咧?可美很想摸摸自己的头,可是却没有把手举起来,她试图思索一下跟前男友有关的事,但除了想不起来他的长相之外,也不记得他常穿什麽颜色的衣服,甚至想不起来他喜欢吃些什麽。

只是一想到吃,可美忽然全身震动了一下,自己背上那一袋工具呢?还在吗?里面被厚厚的报纸给裹住的玻璃瓶该不会破了吧?那可是今年份最後一批腌蕃茄了,万一打破,刘吉人可就什麽都没得吃了。她可以想不起来前男友的事,但这个可不能忘。一想到这里,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力气,可美轻轻扭动一下身子,发现自己原来还能动弹,她勉强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只知道这是一片斜坡,害她摔车的路面就在上方,但不晓得有多高多远。那机车呢?左右张望,一片漆黑中什麽也没看到,大概已经熄火了吧,所以也没听见引擎声。

努力挣扎着,她很想攀住一点什麽,哪怕是树木或石头都好,有了支撑点後才能站得起来,也才有机会走回去。不过才一使力,可美的左腿就奇痛无比,黑暗中摸着都是湿的,也不晓得是雨水或血水,又怕满手污泥弄脏外伤伤口,所以不敢贸然。而再一摸背後,发现工具包没丢,稍微探手,里面的厚报纸也还在,甚至没有湿掉。如果那罐腌蕃茄幸存的话,那可真是老天爷给面子了,可美心想。

这一躺就躺了大半夜,她忽然有种不如昏倒也好的想法,昏死过去,也就不会这麽胡思乱想,更没什麽好担心受怕。在那漆黑的雨夜里,雨水落在身边、落在身上、落在附近,发出了各种不同的滴答声,大概已经过了半夜了吧,听说黎明前的夜晚是最黑暗的,但事实上她从没仔细留意过,而在这山上的部落里,哪里有分什麽程度的黑,到了晚上,只要灯火都熄了,不管怎麽看都是一片黑呀。躺在原地,可美叹了口气,肚子不觉地饿了起来,有些後悔,就算不吃大餐,至少在阿姨家应该多少填个肚子的,现在饥肠辘辘,更让她感到万分不舒服,很想打开那罐腌蕃茄来吃,但想想却作罢,那是要给刘吉人的,而且已经是今年的最後一批,吃了可就没了。

为什麽刘妈妈会说自己是他们刘家以後的媳妇呢?她并不质疑刘妈妈的心态,只是觉得好笑,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长年住在山上,她到这年纪了,还会有什麽放不下的牵绊,或者有什麽样的期待?想来也不过就是看着儿子成家而已。但自己怎能当得上他们的媳妇?即使不考虑到自己现在对爱情的保守心态,她伸出手掌,这夜里看不真切,可美知道这双手掌并不粗大,力气也小,根本就是个没经过锻链的柔弱样,在山上打打杂,帮忙做点小事还可以,但如果丢着一片菜园给她,她拿什麽去耕作?连高丽菜的种苗长什麽样子都没见过,要不是跟着刘吉人东跑西跑,增添了一点见闻,她还一直都以为高丽菜其实是洒洒种子就能种下的。

那刘吉人怎麽想?可美忍不住猜了起来:他对我是什麽感觉?一个正常人应该不会把另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孩收留在家这麽久吧?就算他们是好客的原住民也不应该这样,那未免太夸张了点。不收房租、没算饭钱,还经常偷拿货架上的罐头来给自己,这算不算是喜欢一个人的表现?但这种程度的示好会不会太弱了点?也在都市里打滚过的刘吉人不像这麽迂腐的人吧?他示爱的方式难道只有这种小学生的等级?而如果没有喜欢的感觉,那他难道是开办慈善事业的?或者刘家其实就是流浪动物收容所?可美忽然觉得荒谬,两个人一天到晚吵着对爱的定义,也常把一个「爱」字挂在嘴上说个没完,但她却完全不懂刘吉人内心深处的想法!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喜欢部落里简单的生活,喜欢这些人单纯的想法,也喜欢刘吉人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关心。在田里,他会认真地介绍每一种植物的栽种与照顾细节;在家门口,他会指指点点,告诉她哪个方向通往何方,还说等改天有空要带她去一睹清境农场跟合欢山的样貌,甚至也会告诉她每个部落之间的历史渊源。也许说着说着,就会跑来哪户人家的小孩,刘吉人喜欢跟小孩子玩,他们不像可美想像中,只能玩些跳格子、爬爬树的活动,在这麽偏远的山区部落里,有些人的家里照样有现代化的电动玩具,刘吉人偶而还会跑到那些小孩的家里,跟他们一起玩游戏。

那他喜欢我吗?可美有些怀疑,有些不确定,但更多的却是懊恼,懊恼於自己没有好好去了解这个男人。她想知道刘吉人的心里想些什麽,但却半点也摸不着头绪,她只知道刘吉人永远有各种古怪的工作可以找她一起去,哪怕只是修修家里的门窗,或者到田里去帮忙清理清理杂草,他总能适时地发现可美偶而会出现的低落,那都是因为她想起了一些从前所致,但刘吉人不太让她有时间想这些,伸出手来,他会说:「喂,台北人,田里的草长得比高丽菜还茂盛了,咱们拔草去!」或者他会说:「飞鼠都已经跑得满街都是,快要比人多了,你还有时间睡觉吗?快点起来打猎吧!」

可美从来也没有真的看过飞鼠,更不知道原住民是怎麽打猎的,不过刘吉人诸如此类的话永远说不完,他总是稀松平常的模样,就算田里的高丽菜都生病了,他也只是拿出手机来拍几张照片,传送给农药行的老板就能轻松解决,又或者当他亲自下厨时,总会少放一把刺葱,或者少放一点马告,因为他知道可美还是吃不惯这些。

或许这就是一种爱了吧?为什麽爱非得要轰轰烈烈不可?人活着才短短几十年,每份爱都要轰轰烈烈,那能有多少脑细胞可以消耗?难道非得哭着痛着才叫爱?从货架上偷偷拿一罐面筋罐头下来,这应该也可以算是爱不是?想着,她忽然又笑了,笑自己还是执迷不悟,为什麽凡事总要确定出一个界线,又为什麽情感明明是存在的,但却非得硬要将份情感划分归类不可?她不知道这是否能算得上是一份爱,但其实明明就在这样的爱里安全着、享受着,这样难道还不够吗?

或许自己在都市里生活太久了,或许自己太习惯精明挑剔的日子了,以致於到了这个很多事情都能模棱两可的环境里面时,总忍不住要去细细思索、辨个明白。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亲情可以这样将就将就,友情如果不太计较的话也能涵盖得过去,但爱情呢?两个来自不同家庭、有着不同背景的人,却要赌上自己的一生来厮守,这也可以随便敷衍带过的吗?什麽都可以看得不在乎,但这总不行才对吧?可美自顾自地点点头,是了,这一点不该任其蒙胧,总有厘清的必要才对,等天一亮,就一点光就好,她要好好看清楚周遭的环境,试图爬上山去,然後回家把问题给搞清楚。

只是搞清楚之後呢?可美胸中已经充塞着一股气势了,但顺着问题想下来,她却忽然又是一滞,只去想着人家爱不爱她,那她爱不爱对方?如果不爱,那这些问题问了又有何意义?万一双方都不爱对方,证明好感只是误会一场,难道可以握握手,假装什麽事都没发生过就继续过日子?那万一刘吉人有爱,而可美自己却没有,这又怎麽办?婉拒,然後收拾收拾就赶紧下山走人?还是要死皮赖脸继续在人家家里住下去?这种事自己可做不到。又换另一个情况吧,或许刘吉人其实根本没这意思,只是自己单方面的想像过度呢?她甚至还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只是因为上一段爱情的挫败、伤痛,才在这里对一个愿意疼她的人产生移情作用!她已经开始有点搞混,不知道该从什麽角度去想,从少不更事的少女时代至今,她一直以为爱情就是一种非理智性的冲动,人要是没有那份对爱的冲动,那肯定是成不了事的,而自己怎麽现在成了这样子?思前及後的,搞到後来完全弄不清楚方向,卡在一个模糊的地方,还呈现无可自拔的窘境,就跟现在一样?

最後她还是放弃了,也许想那麽多是没用的,有时间想这些,还不如保留一点精神,稍微休息一下,等天亮再试着求生比较实际,人可以有千百种死法,但她一点也不想这麽孤零零地死在一场自己没把车给骑好的窝囊意外中。只是现在自己坐在山坡边,一点遮蔽也没有,这雨不晓得要下到何时,淋着雨,说什麽也睡不着。摸摸口袋里的手机,萤幕早就是一片黑,也不晓得是摔坏或被雨水淋坏了,她叹口气,正想着看有没有办法,能让自己稍微休息片刻,但稍微动动身子,左腿就是一阵痛,百无聊赖地又坐了半晌,最後总算看到天空出现了一点灰白。对长时间坐在这里,已经习惯黑夜的她,那一点白色的光线已经非常足够,可美抹抹脸上的雨水,用力睁开眼睛,稍微确认了一下自己的位置,这才发现其实距离道路边坡也不算太远,只是这里陡峭了点,然後她再往下看,却发现机车的位置很远,看来是重力加速度的关系,让它滚落到更深的山谷中。

腾出手来,把工具包给除下,先将里面所有的五金工具都取出,这些东西只能修修屋顶,要用来野外求生显然并不合适。丢了工具,只留下小刀,不过她小心翼翼地,将那罐腌蕃茄又收了进去,然後再把包包背好。尽管左腿依旧疼痛,但总不能躺在这里等待救援,即使刘吉人不放心要找上山来,那大概也是下午以後的事了,而可美怀疑自己的体力能否撑到那时候。

左手抓住一截突出在外的树根,右手则用小刀拄地支撑,借助两手的力量把身体往上拉,再勉强用右脚不断踩蹬,好不容易才攀上了一小段距离,可是脸孔因为在地上磨蹭,到处都疼痛不已,而最惨的是在两手一脚都派上用场之际,自己已经没办法空出手来,所以脸在泥水上又沾又磨,满鼻子里都是泥水的味道。她花了一点时间才稍微往上爬了一公尺左右,很快地就感到疲倦,熬夜加上饥饿,根本无力支撑,又惟恐力气耗尽,搞不好会滚落更深,所以尽管痛苦,但还是伸出双手,在大雨中继续往上攀爬。这一番折腾让她在中途几度想要放弃,只是既然都鼓起勇气了,她不愿半途而废,更不想因此而看轻了自己。挣扎许久,当她极力伸出的右手终於抓到路边的一根树干时,心里有种想要大声欢呼的快感,不过张大了嘴,除了雨滴打落地面,溅起黄色泥水喷进了她嘴里之外,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原来自己早就累坏了。

九牛二虎之力全都用尽,右腿已经发麻,她庆幸着自己没有中途力竭,跪在地上,眼见得天色渐亮,但还是蒙蒙地一整片,这一天雨根本没有变小。可美喘够了气,在路边捡起一根手臂粗的树枝当拐杖,慢慢拄着起身,尽管跛脚难行,可总算已经回到原本的路面上。依据她在山上住了这段时间以来的经验,大约早上五点出头就天亮,而因为天气的影响,顶多也只会略晚一个小时,换句话说,现在应该是清晨六点才对。

刘吉人那边现在情况如何?他昨晚在农舍里有睡好吗?没吃没喝也没洗澡,看来应该跟自己差不多狼狈吧?天亮之後,希望他下山的路途是平安顺利的。等他回到家,再发现自己一夜未归,一定会非常担心才对,而可美不想让他担心,颠着步伐,她想加快一点速度,只要早个十五分钟就够,她不想被刘吉人看见这副模样。

剩下的路应该不远,可是却异常难行,可美在泥水中滑倒了几次,树枝也折断了,她咬着牙站起来,就算拖着左腿也不能停下来,但约略又走了不到百来公尺,才转过一个山坳,她站在路中间却傻了眼,本来只有大约两公尺宽的产业道路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从山坡边滑落的土石,直接覆盖掉了道路,而这推土石粗大的缝隙中还不断渗出泥水来。

看到这种景象,可美心都冷了,既不知道这段土石滑落的面积有多大,也不晓得自己是否还能有力气攀爬过去,尽管知道眼前这堆泥土砂石并不高,如果是个正常人,只要鼓起勇气,总可以小心闯过的,但她实在怀疑自己的能力与现况。四周除了雨声之外,并没有其他声响,或许还没人发现路断了,可美叹了口气,环顾四下,又捡了一根更粗的树枝,她知道自己没有其他选择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那些从山上崩落的土石远比刚刚爬上山坡时所遇到的更为锐利,原本跌伤的左腿没有明显外伤,但现在为了爬过这堆土石,手脚却反而被割得鲜血淋漓,忍着痛,她仔细看着脚下,慢慢往前进,庆幸的是那堆土石的坍方情形并不严重,有些地方还看得到路面,只是忽高忽低,崎岖难行。走过一小段路後,已经气喘呼呼,到了这里她再也支撑不住,把那根树枝往旁边一搁,一屁股坐了下来,就算离得这麽近,待会还会有土石坍下来,把自己就此活埋,那也只能说是命了,可美发现自己脸上尽管满是泥水雨水,但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有,原来人到了绝境反而会显得淡然是吧?她望着因为土石坍方而显得扭曲的整座山,忍不住竟然苦笑了出来。

「这里可不是睡觉的好地方喔。」一坐下去後,可美就觉得自己再也没力气站起来,背上靠着一颗显然不久前才滚落下来,横躺在路中央的大石头,她眼睛几乎快要闭上,但就在精神逐渐涣散之际,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那人将一条毯子盖在可美的身上,跟着一把将她拉了起来,直接背到背上。

「路在很前面的地方就断了,车子根本开不过来,我走呀走的,走了大半夜才走到这里,结果居然看到你睡在路中间。会睡在路中间的是什麽动物,你知道吗?」他问。

「是什麽?」可美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体温,让她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在那人的耳边,可美有气无力地问。

「村长家那只一到冬天就喜欢流着鼻涕的大胖狗,那只鼻涕狗才会睡在路中间。」

「但是鼻涕狗不会帮你把腌蕃茄扛回来。」可美忍不住笑着说。

「有腌蕃茄可以吃吗?」他笑了一下,「看在你好心帮我带回腌蕃茄的份上,我许你一个愿望,你想要什麽?」

「可以有什麽?」

「一百颗高丽菜?或者一箱面筋罐头?再不然,你想要什麽都可以。」

「我想去那个上次你带我去看流星的地方,去那里,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失温後的可美几乎快要睡着,裹着毯子,无力地趴在刘吉人的背上,随着他的脚步,不断往回家的方向走。

「什麽问题?」

尽管脑袋里有千头万绪不断纠缠,但此时的她已经无法仔细分辨那些什麽爱与不爱,或者真爱假爱之类,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她问刘吉人:「你爱我吗?」

「这个上次问过,也回答过了,而且不必再大老远跑到那儿去,我现在就可以立刻回答你。」刘吉人不像在开玩笑,他的体力真的很好,尽管背上背着一个人,又走在这麽崎岖危险的路上,但却一点也不喘不累,他弯着腰,伸手拍拍可美的手,用平静而沉稳的声音说:「我虽然不太明白,到底在你的认为中,什麽才能算得上是爱,但反正我知道我爱你,所以我爱你。」

-待续-

「当我说了我爱你,就表示其他的你可以不用再问了,我爱你,这就对了。」可美昏迷前,听到刘吉人的最後一句话这麽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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