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19
19
夜车开得缓慢,在颠簸的山路上摇摇晃晃,县政府方面几次派人修缮,但始终没能把路况给有效改善,刘吉人一边开车,心里忍不住抱怨连连,山上工作的车子经常需要送修,有时不是因为过度载重,反而是被这些破烂马路给害的。
而在这种路况下,可美居然还能睡得着,刘吉人也忍不住要佩服万分。他开着车,偶而转过头来看看,可美整个人瘫在副驾驶座上,正在呼呼大睡,而即使睡着,但眼角似乎还有泪光。那一口腌蕃茄真的让她平静下来,只是虽然不吵不闹了,但却反而哭了起来,弄得现场大家惊慌失措,谁也不晓得该拿她怎样才好,从南部被派到这里来教书的何老师,在大致了解状况後,挺理智地下了一个结论,他告诉刘吉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後千万别再让这个小女生喝酒,免得她再次失控。
车子一路开过蜿蜒的山路,经过几处去年台风後就一直没能补好的路基流失处,在摇晃中,可美忽然嗯哼了两声,刘吉人本以为她要醒了,没想到她一个转身,缩在椅子上又继续睡着,没关上的车窗有凉风不断吹进来,可美的头发不断飘舞着。车子一路开回到部落,早已安安静静,几乎大家都睡了,看看时间都接近凌晨一点。他把车停在屋子旁边,自己先走了下来,再绕到副驾驶座来,打开车门,把可美轻轻拍醒。
「要睡觉就上楼再睡吧。」刘吉人叫醒她,可美一脸惺忪,揉揉眼睛,还问现在到了哪里。「到家了。」刘吉人说。
「是谁的家?」在那将醒而未醒之际,可美的眼神很淡然,但却问了一个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而刘吉人也不罗唆,他一把扶着可美的肩膀,让她稳稳地下车,然後告诉她:「这里可以是你暂时的家,也可以是你永远的家。」
「可以变成我永远的家吗?」
「只要你喜欢,这个部落永远都会张开手欢迎你。」刘吉人给她一个微笑。
夜凉如水,有微风缓缓吹拂,这时再抬头,虽然有几盏小路灯稍微影响了视线,但还是可以看到满天星斗。可美放开了刘吉人原本扶着的手,站在菜园子边,仰头上望,「我们在去看星星好吗?去上次看流星的那个地方。」
「今天不行,太晚了,」刘吉人又把手扶了过来,他生怕这女孩一个重心不稳就会倒下,「而且你喝多了,走路不稳,要是掉到山谷里怎麽办?」
「会有人在乎吗?」可美转头问他。
「会。」
「谁?」
「我。」刘吉人很认真地说,可美看着他的双眼,有种让人温暖的感觉。
不肯乖乖地回家上楼睡觉,既然去不成看流星的那地方,可美要求至少也在附近走走。刘吉人其实已经累得很了,但偏偏又拗不过她,於是只好小心翼翼地跟着,眼看着可美歪歪斜斜,从家门口朝着外面走去,这条小路很安静,水泥混着柏油铺成的路面十分粗糙,每一步都踩得出声响,可美一边走着,而刘吉人则跟在後面,双手随时准备伸出去扶住这个可能倒下的女孩。
「那时候呀,我一天到晚都在想,自己活着到底有什麽意义,人不像人,鬼也不像鬼,活在这个世界上,一点屁用也没有,不如死了算了。」可美一边走,一边自顾自地说着,「很奇怪喔,古人不是说吗,说天生我才必有用,那我到底有什麽用呢?我怎麽变成一个在父母眼里是一点成就也没有,完全不懂得该怎麽争气的小孩?又怎麽会变成朋友眼里非常需要人家照顾的那种人?甚至连我的男朋友都没把我看在眼里,说变心就变心呢?我到底是不是个人呀?或者其实我应该乾脆一点地死了算了?」
「你只是还没找到适合自己的舞台而已。」刘吉人在後面搭腔:「你看在这部落里,你不就是非常有用处的人吗?村长想要平息祖灵愤怒都得靠你呢。」
「别开玩笑了,你以为我会傻得当真吗?」可美转过头来笑了一下,笑容里充满无奈,说:「我是说认真的,过去二十几年来,我爸妈花了大把银子才塑造出来的夏可美,到底有什麽价值?老实讲,我现在真的很怀疑,去帮牧师带夏令营,本来我还想教小朋友用用电脑的,结果呢,你知道吗?教会里面没有电脑,而小朋友居然跟我说他们学那些也用不到,比起文书作业软体的操作,他们比较想去学校操场打躲避球。」
「至少你已经学会了怎麽收割高丽菜,也知道怎麽生火,甚至也顺顺利利带完夏令营,那些小鬼一个也没缺、一个也没少,这就是你的成就了。」刘吉人也笑,而就在这时候,可美停了一下脚步,脸色顿时也一变。
「怎麽了?你还想到自己有什麽贡献要补充的吗?」刘吉人还没会意过来,只见可美把手指比在嘴边,要他暂时安静,而就在这当下,刘吉人忽然也听到了,那是一阵很低的呻吟声,声音像被什麽闷住了一样,隐隐约约,断断续续。
「在那边,声音从那边来的。」刘吉人的耳力极好,他侧耳倾听了一下,立刻辨认出了方向,「是潘婆婆的声音!」
可美不太认识潘婆婆,在村子里只见过她几次,不过她的小孙子倒是有来参加夏令营头两天的活动,那个孩子在活动第三天,被父母亲接回台北去时,脸上还是哭哭啼啼的模样。就像部落里很多家庭的情形,年轻人在城市里工作,而村中就只剩老人与孩子,潘婆婆年纪不算大,大概六十几岁。刘吉人心想,或许是因为没有孙子为伴,她心里大概也很难过,所以晚上才在自己的屋子里哭泣,他问可美要不要等天亮後一起约潘婆婆出去散心,但可美却摇头,说:「这是哭声吗?不太像,我们去看看!」说着便迈开脚步,小跑了过去,而刘吉人再更听了一下,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太对,於是加快速度跟着过来。
那一幢小屋里还透着微弱的灯光,门也没有上锁,可美没有敲门,直接推开就走了进去,她还来不及出声音打招呼,就先看到潘婆婆倒在客厅里,地上有一滩血迹都已经快要乾了。
「快去找人来帮忙!」可美一惊,本来的醉意瞬间全都吓醒,她手一挥,叫刘吉人立刻去呼救,跟着在客厅的电视上找到一包卫生纸,抓出一把来直接就往潘婆婆的额头抹,那伤口在额头的发际线附近,看来撞得很严重,都还在一点一点地冒出血来,被扶起时,潘婆婆又呻吟了一声。不敢轻忽,可美急忙扯出整包的卫生纸,按在伤口之上,不到两分钟时间,刘吉人已经把货车开了过来,他一跳下车,立刻冲了进来。
「怎麽没找人?」
「这时间哪有人可以找?只能先送下山去医院了。」刘吉人接过可美的位置,抱起了潘婆婆,立刻就往外面走,一边走,他叫可美拿出手机,先打电话到位在雾社的仁爱消防队去寻求协助。
刻不容缓,刘吉人不像晚上开车载可美回来时那麽小心翼翼地避免颠簸,他简直像发了狂似地猛踩油门,几个弯道过得都十分惊险,跟潘婆婆一起挤在副驾驶座,可美看得心惊胆颤,但这当下她不能叫刘吉人放慢速度,因为怀里的婆婆已经连呻吟声都没了,眼看着就要昏迷。车子飞快地从部落里冲出来,沿着山路不断往下奔驰,跑了好一段路後,终於来到雾社街上,刘吉人直接把小货车开到消防队前面,接到可美打电话来通报後,这里已经做了准备措施,有一辆救护车正闪烁着红色灯光停在路边,几个救护人员也已经在待命。
「婆婆受伤了,应该是跌倒撞到,伤口在头上,有做简单止血,但她意识好像很模糊……」一口气把状况陈述完,那两个救护人员一边听着,一边接手做,很迅速地将婆婆送到救护车上,准备往埔里镇上转送。刘吉人跟可美没一起搭上救护车,就怕影响人家车上的急救工作,回到小货车上,刘吉人拿出手机来,叫可美从中找到村长的电话号码,请村长代为联络潘婆婆的家人,然後发动车子,油门一踩,跟着救护车又往山下的方向冲。
「我们也要一起去吗?」可美问他。
「当然,」刘吉人换了档,货车引擎发出轰隆巨响,他只转头看了可美一眼,说了一句话:「我们都是婆婆的家人,这时候她最需要的是我们。」
那是一种什麽样的情感羁绊吗?为什麽刘吉人会这麽说呢?当货车又继续往前奔驰,追着已经开远了的救护车,循着那在山谷中隐约闪烁的红色灯光不断前进时,可美一手抓着车门上方的把手来稳定身子,一边忍不住转头看看刘吉人。她心里充满了疑惑,但却不敢问出口,就怕谈话会影响了行车安全,这当下,小货车的速度飞快,经过山谷的弯道时,可美都提心吊胆不已。从雾社下来,一路飞奔过了人止关後,距离埔里镇上已经不远,刘吉人的车速没有减缓,但他总算轻松一点,一瞥眼,看到可美的眼神始终怔怔地望过来,他也愣了一下。
「怎麽了?你别紧张,婆婆不会有事的。」他说。
「我知道婆婆不会有事,她现在应该已经到医院了。」可美点头,说:「我只是不懂,你好像非常紧张,好像婆婆真的是你的家人。」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都住在同一个部落里,不管今天是谁受了伤,大家一定都会有相同的紧张跟担心,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呀。」刘吉人说:「我记得国小的时候,有一次就是跑到那个看流星的地方去玩,结果摔伤了,从树上掉下来,那天我妈不在家,她给人家做工去了,我拐着脚还没回到部落,就被村长发现了,他也是那样大呼小叫,几乎全村的村民都跑出来,大家七嘴八舌讨论了半天,最後还把我扛到雾社的卫生所去治疗,对我来说,他们就像家人一样呀。」
於是可美开始有点明白了,为什麽刘吉人没办法很具体地对她解释究竟什麽是爱,又为什麽他对可美的很多人生遭遇都能看得轻描淡写,在他这样的人来说,生活里其实就包含了无数的爱了吧?物质的便利性上或许贫乏困难,但他与他的「家人们」却拥有比平地的都市人更丰富的情感与心灵,在他们的世界里,从来没有爱或不爱的问题,因为爱从来也没有消失过,正因如此,所以他们根本无须浪费时间与精神去思考这些,就好像活在地球上的人,平常绝不会去思考空气存在与否的问题一样。
小货车一路开到埔里基督教医院时,村长打来电话,说已经联络到潘婆婆的家人,而部落里因为这件事,大家纷纷从睡梦中被惊醒,现在组织了车队,正浩浩荡荡要下山来探视潘婆婆,预计半小时後就会抵达。可美一边将村长滔滔不绝的说话内容传递给刘吉人,而刘吉人则从医生那边得到消息,说潘婆婆的伤口总共缝了二十几针,目前止住了血,只是还需要留院观察,怕会有脑震荡之类的问题,他叫可美赶快回报给村长,好让大家安心。
在一边传话的同时,不知怎地,可美一直有种想哭的感觉,她在想,倘若是自己在山上这样受了伤,大家也会这样为她担心吗?就算没有全村的人一起动员,但至少刘吉人也不会袖手旁观的吧?她觉得很可悲,多年来,自己的人际关系竟薄弱不堪,算一算,这世上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实在屈指可数,但同时却也感慨,没想到自己不断渴望与渴求的爱,竟然得大老远地来到这偏僻的高山部落後才能发现,原来,爱不过也就是这麽平凡与简单的一件事。
「你的腌蕃茄还有吗?」坐在急诊室外面那硬梆梆的塑胶椅子上,在那阵急迫与紧张後,现在知道潘婆婆的状况已经稳定下来,可美忽然觉得疲倦不堪,她靠着椅背,肩膀垂下,连头也侧了半边,披头散发,一脸憔悴,看到刘吉人走过来,她问。
「剩两颗。」刘吉人拿出小瓶子看了一下,开启瓶盖,叉了一颗给她,同时还给了可美一瓶咖啡,这是他刚刚在急诊室旁边的贩卖机里买的。
吃着腌蕃茄,可美觉得自己连咀嚼的力气都快没了,这真是漫长又疲劳的一天,现在已经凌晨时分,自己还坐在急诊室外头,筋疲力尽,还不能回家休息。她抬眼看看刘吉人,同样也是满脸疲惫。拍拍旁边空的椅子,她叫刘吉人坐下。
「因为你爱他们,所以你愿意为了他们这样付出,对吧?」可美呼口长气,问问一坐下来也同样就再也懒得站起来的刘吉人。
「是呀。」
「那麽,如果今天换作是我倒下了,你是不是也会一样这麽紧张,冒险在半夜的山路上开快车,把我送来医院?」可美又问。
「当然会呀。」刘吉人也点点头。
「所以,你爱我?」可美又问,但刘吉人却愣住了。
-待续-
你爱我吗?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