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暖夏 — 暖夏16

暖夏16

16

为了这样的一句话,迟疑了两天後,可美决定把深藏在自己心里的秘密说出来。对每个人而言,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的理由当然各自不一,大学时候看多了年轻人们爱来爱去,情人老换个没完的情况後,她当时觉得这似乎已经不足为奇,但直到自己发生了那件事,这才觉得那其实有多不堪,也因此,即使是凤姨,或是王汉威与狗骨头,他们知道的内情也不算多,不知怎地,要把那当时的所见具体地描述出来,对可美而言是极为吃力的一件事,而她仅管真实地感到悲伤与世界毁灭般的绝望,但要把自己那半年多来的低潮原因解释清楚却也依旧困难。

之前不跟刘吉人说,可美考虑的原因有很多,一来她总觉得这个男人虽然年纪也并不小,该有一个成熟男人的稳重能聆听别人故事了,但乐天开朗的原住民血统却好像又老是让他在该正经的时候搞笑起来,可美实在无法对着一个嘻皮笑脸的人讲述这麽沉重的故事,更何况讲了又如何呢?对任何人说这些,不但她自己不会好过一些,别人也不会开心到哪里去吧?

但这个晚上她很想讲,因为刘吉人说了,断了翅膀之後,才能用走的再把路给走出来。她已经折翼过一次,接下来不能再不肯勇敢地往前走才对,在这山上住了一段时间,就算别人从不曾质疑过她忽然出现在此的原因,难道自己不需要给刘吉人一个更像解释的解释?她一想到刘妈妈听着儿子的话,长久以来都相信这个女孩只是儿子以前在公司的同事,就感到万分抱歉。

下午在湖边跌倒,屁股撞到了石头,到现在都还隐隐作痛,但傍晚在门口帮刘妈妈整理杂货店的店面时,听到来买酱油的哈士奇他老婆说晚上会有流星雨,她忍不住又心动起来,只是不好意思太麻烦刘吉人,所以才选择不开口,然而晚饭过後,刘吉人却主动问起,想找她一起去看。「带你去我小时候常去的秘密基地,那里完全没有光害喔。」他骄傲地说。

其实何必去什麽秘密基地?只要稍微走出村子几步,在路灯照耀不到的地方就几乎都完全没有光害了呀。不过刘吉人都说了,当然也不好拂逆。洗过澡後,换上了乾净的衣服,刘吉人带着手电筒已经等在小客厅了,一边走,他一边说着,这条羊肠小径平常少有人迹,所以草丛生长得有点高,据说这在日据时代是一条驻在所开辟的巡山古道,不过现在早已荒废,他小时候很常跟一些部落里的孩子到处乱跑,才发现了这条路。

「你离开都市比我久,如果有一天再叫你回去,你会不会更不习惯?」亦步亦趋地跟着,可美走在後面,手上的手电筒四处照耀,她问刘吉人。

「应该不会吧。」刘吉人很认真地,一手拿着手电筒照路,一手则拿根竹竿不断拨打草堆,说着:「虽说回部落住了也两三年了,但其实我很多朋友都在台北,偶而有空的时候,我还是会去找他们聚聚,或者一个人背着行李去旅行,」他停了一下,转头笑着对可美说:「当然不会是跟你一样傻傻地骑着机车就走,我会搭火车。」

「这一点不必你提醒我。」可美没好气。

「在山上的生活当然不能跟平地相比,但说真的也不见得就困苦或落後到哪里去,我们一样可以有网路,有智慧型手机,对吧?为什麽非得那麽认真去区分平地或山上呢?其实都差不多的嘛。如果真有哪里不同的话,我想大概也就只是山上的人比较单纯而已吧。」

没说话,可美只是听着,但心里有点茫然。一路跟随,走了好一段山径,在穿过一片树林後忽地豁然开朗,原来已经来到一处靠近山谷边的草地上,这一小块草坪并不宽广,但草也不长,如果是白天,就非常适合坐下来看风景。刘吉人带着可美走到山谷边,但为了安全却也不让她太过靠近。席地而坐,抬头时,映入眼帘的是繁星点点,有些密集,有些稀疏,竟将原本漆黑的夜空点缀得灿烂缤纷。

「幸好这是夏天的流星雨,如果是冬天,这里搞不好还会下雪。」刘吉人又拿出口琴,但却没有吹奏,时间还早,还不到流星雨开始的时候。

「下雪?」

「这里距离合欢山其实也没多远了,有历史记载中,我们部落就下过几次雪。」刘吉人伸出手去,指指对面什麽也看不清楚的山峰,告诉可美几个部落的所在位置,也告诉她哪个方向是清境农场,哪个方向又是合欢山。

「那麽,等冬天时,你再带我来?」

「好呀,但是距离冬天还久,到时候你会有时间上山来吗?」刘吉人问。

「我想留下来。」可美没想到自己能直接地说出这句话,心里也愣了一下,而刘吉人更没想到她会这麽说,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可美说:「虽然你说的很有道理,路是人走出来的,但我不知道自己要用什麽表情跟心情回去那个地方。」

「那地方究竟怎麽了?」这是第一次,刘吉人问她,而且是认真的口气。

「那是个装饰得很华丽的地狱,虽然在那里,也有几个对我很好的长辈或朋友,但可惜的是他们都离开了,所以我更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在话要说出口的时候,可美多少还有一点犹豫,但她知道这是一个迟早得说出来的故事,而今晚或许是很适合的机会。「我爸妈有一栋很不错的房子在台北,但他们几乎都在上海跟苏州,已经好几年没回来过,我在苏州念了三年高中之後,就回台北来,住在那里,一个人留在台湾念大学。」

「原来你高中的时候就是留学生了。」刘吉人搔搔头,又补了一句:「在苏州念高中,这应该也算留学吧?」

「大概算吧,我不知道。」微微一笑,可美知道这不是故意捣蛋,刘吉人只是想帮助她缓和一点气氛,好让她更能把话说出口,「当时我坚持要回来念大学,让我爸妈很不高兴,而後来我大学延毕,更让他们差点气死。」

「你不像成绩不好的人。」

「是呀,我是为了男朋友才延毕的。」可美说:「他的成绩不太好,打工跟社团又很忙,所以没办法顺利毕业,而我为了陪他,才决定也多延半年。」

「这不用我说,你自己也一定知道会得到什麽评语。」刘吉人点头。

「蠢,我懂。」可美苦笑,「在所有朋友的眼中,夏可美都是一直是个精明的人,不管对什麽事都要求精准掌握,不容许半分差错,也不允许丁点马虎。我最常带在身上,也最常拿出来看的,第一个是手机,第二个则是我从来不离身的记事本。」

「没有人可以事事精明的。」刘吉人不像在插话,他只是小声地说。

「是呀,没有人可以事事精明的,当我以为我已经完全掌握了自己的世界时,才发现这世界原来早已有了缺口,而且就溃堤在我以为最坚强牢固的地方。在我爸妈那栋很华丽的房子里,我看到我男朋友跟另一个我也认识的女孩子在一起,在我的房间,在我跟我男朋友每天躺着的那张床上……」她还没说完,但刘吉人忽然伸过了手,轻轻拍了可美的手背。

「够了,可以不用再说下去了,故事说到这里就够了。」他淡淡地说,「这就是你之所以会死过一次,也是你会离开那里的主要原因吗?」

「我……」可美想了想,说:「算是吧,我不知道回到那样的地方还有什麽意义,在那件事之後,我行屍走肉一样地过了大半年,最後才决定暂时离开,而就在我要走出那栋房子时,有几个一直对我很好的朋友跟长辈们,他们也要走了,有的人要出国,有的人要念研究所或到外地工作,以後就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

「不打算直接到大陆找你父母?」

「我不想在那里工作,」可美摇头,「至少不想在我父母的公司里上班。虽然我也知道,他们迟早会打电话来,但在那之前,我希望能逃多久就逃多久。」

「傻瓜,人在福中不知福呢,有一对已经帮你安排好人生的父母,那可是让很多人都羡慕不已的。你瞧瞧这个部落里,谁的父母给谁留下过一点什麽?结果呢?大家活活泼泼长大,一点压力跟束缚都没有,可是长大後才发现自己什麽都不是,也什麽都没有,想要一点成就,或者为了填饱肚子,谁都得从头开始,那才叫做辛苦。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失败的其实只是爱情,不是吗?朋友就算到了其他地方去念书或工作,交情一样不会改变,只要你们都认定彼此是一辈子的朋友的话;亲情嘛,天经地义的事,他们就算强烈希望你去大陆上班,那也是希望能给你更多帮助、保护跟照顾吧?难不成他们是想把你骗去大陆之後再谋害你或折磨你?至於爱情,这个嘛,套句电影台词说的,人嘛,一辈子那麽长,总会爱上几个人渣的,你又何必一直放在心上?」

「哪有这麽容易释怀?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吗?」

「你不学着释怀又能怎麽办?况且,你不试着让它云淡风轻地过去,难道还打算每天从冰箱里拿出来,微波加热一下再好好品嚐一次?这到底有什麽意义?」

「唉呀,烦死了,我不是这个意思的啦!」没办法跟他再沟通下去,可美叹了口气,没再抬头盯着夜空等待流星,她反而低下了头。

「放心吧,也许你只是还没等到那个最适当的时机而已,那个时机到了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看到自己一直在追寻的真理的。」刘吉人安慰她。

「那万一那个时机永远都不来,我怎麽办?」

「那就先听我吹口琴吧。」刘吉人晃晃手中的乐器,他把口琴摆到嘴边,像是随兴吹奏的曲调,但依稀也是可美下午在湖边听到的旋律,淡淡地、轻轻地,像吹拂过心口,能把心里所有伤痕都吹抹抚平的声音,在第一颗流星开始掠过天际时,也温暖了可美的心灵。

-待续-

凛冽的寒冬总会过去,当所有悲伤都化成音符後,暖暖的夏天才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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