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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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两天之後,可美已经养成习惯,虽然这张小叮留下的小床睡惯後就觉得很舒服,但她依然在早上五点左右就醒来,那是前两天她被叫醒的时间。可美迅速地换上衣服,将头发紮起马尾,可是就在她坐在床缘,左脚已经套上袜子时,却忽然又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今天楼下并没有传来任何人的声音,看看时间都五点二十分了,刘吉人也没来敲门?昨天在小山顶上聊天时,天空没有半朵白云,他们聊得汗流浃背,那时刘吉人明明还告诉过她,尽管是高海拔地区,山上的夏天一样炙热,所以大家才会习惯在一大清早地就开始收割的工作,然後赶在中午之前收工。
既然这样,那为什麽现在还不出门?可美穿好袜子,看看外面的天空已经逐渐透亮,她推开房门,走下楼来,只见一楼静悄悄地,灯也没开,竟是一个人也没有。可美疑惑地走到门边,发现门也没有上锁,想来是这里民风纯朴,部落里大家彼此熟识,几乎已经到了可以夜不闭户的程度了。推开门,清晨凉爽的空气窜了进来,可美忍不住深呼吸了一口。
晨间总有阵阵薄雾,这条村子里最大的「马路」其实不过五六公尺宽度,转头左右都看不到头尾,全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可美分不清楚那究竟应该算是雾呢,或者是山岚呢?算了吧,她觉得这其实也没有非得分辨清楚的必要。在安静的路上走着,完全不见人影,看来大家要嘛还在睡,再不就是可能刚醒,根本还没到了该出门的时候。她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从屋子旁边绕过去,小屋的另一侧就是刘妈妈的杂货铺子,隔着薄薄的板墙则有小菜园。可美兴之所致,本来想去看看那菜园的,但却在迈开脚步,走到菜园边时,却听到一点异样的声响,好奇心起,可美绕到屋子後面,只见一大清早的凉风里,刘吉人却已经满身大汗,他手上拿着一把锯子,正辛苦地锯着竹子,而地上还有一大堆他已经锯断的竹支。
「你这麽早起呀?」惊讶着,可美问他怎麽今天不用割菜,难得好天气,不下田去工作岂不可惜?
「哪有那麽多菜好割呀?」刘吉人瞪眼,「这些菜又不是约好了要排队,今天你先熟了被割掉,明天换他熟了被割掉,再後天就换我熟了也被割掉!」
「是吗?」
「当然是呀,傻瓜。」刘吉人叹口气。
可美并不是非常清楚,究竟哪个季节才是真正的农忙期,她跟绝大多数的城市孩子一样,只在书本里读过春耕夏种,然後秋收冬藏而已。既然书上都这麽说了,怎麽在接近盛夏的时候,山上的高丽菜却到了采收期呢?这个可美不懂,然而刘吉人似乎也不打算仔细说明,从部落里慢慢走了出来,来到停放着可美那辆机车的弯道边,途中刘吉人告诉她,山上种植的作物很多种类,每一种都各有各的栽种方式与收割周期,这个除非是专业的农夫,否则没必要深入研究,而即便是已经回到山上两年多的刘吉人,他自己其实所知也不算多,有太多的知识与经验都靠农友们的互相传授,或者就到农药店去跟老板谘询。
「那个老板看起来很像坏人。」可美想起初遇刘吉人的那天,在农药店里负责泡茶的那男人,他满脸横肉的样子可真让人害怕。
「人不可貌相嘛。」刘吉人笑着说。
没带修车工具,两个人一前一後,刘吉人抓着机车的把手慢慢牵,可美就跟在後面帮忙推,一边走回部落,刘吉人忽然指着路边的树木,问可美见过樱花没有。
「日剧里看过。」
「真可怜,」他苦笑,说:「这一整排都是樱花树,如果你在部落里再住上半年,等冬天差不多过了的时候,就有机会能亲眼看到这儿一整片红色的樱花盛开。」
「真的吗?」一边推着车,可美看看那些其实一点也不特别的树木,很难想像它们会开出嫣红的樱花来,顿时心里生出了向往,但同时却也摇头,「别逗了,半年?我在这里住半年干嘛呀?难道每天跟着大家下田去吗?」
「无所谓呀,反正你不是只为了寻找人生的目的而旅行吗?既然这样,那与其到处骑来骑去,像只无头苍蝇一样浪费汽油,倒不如好好体验一下我们原住民的部落生活,这种经验你以前一定没有过吧?」刘吉人骄傲地说:「趁着今天没事,晚上我们来办个正式的欢迎晚会,把你介绍给全村村民,等你认识他们之後,届时别说是我家了,整个部落,你爱住谁家都可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肯定没人会赶你走。」
「赛德克族是这麽友善的原住民吗?」
「只能说算你幸运,是这时代才来到这儿,」刘吉人笑着说:「要是再早个一百年左右,别说踏进部落了,你光是走到半路上,只要稍微靠近猎场一点,马上就会被砍下脑袋的。」
笑着,对可美而言,其实无论是一百年前,或者此刻的当下,她在这片山林里的存在都属於一种突兀,这种感觉一直挥之不去,作为一个过客,她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停留多久,一旦离开,也不晓得还能去哪里,但不管怎样,至少她在这里感受到的都是温暖,一种很宁静而让人安心的温暖。可美忍不住想,自己以前跟前男友感情正好的那四年里,也有过这样的感觉。
「人的情感总有一天都会烟消云散的,对不对?」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刘吉人愣了愣。可美说:「再美的风景也有消失的一天,再浓的情感也有淡去的时候,是吗?」
「都市人真的很奇怪,会在不相干的场合里忽然说出一些没头没脑的话,你一定是想到了一些什麽不开心的事情,对不对?」没直接回答,刘吉人倒是笑笑,看看周遭的风景,他说:「对很多人而言,也许像你说的那样吧,情感是跟着人而存在的,人死了,情感也就跟着消失了。但是如果你生活在这样的部落里,那就不一定了,每个人的情感其实都是差不多的,我们把那样的情感汇聚起来,形成一种共同的观念,慢慢地也就变成了传统,而传统是不会死亡的,就算日子再苦、政府修的马路再烂,或者种出来的菜没有去年漂亮,那些都没关系。你在这里所感受到的、有关人的一切,就是我们已经凝聚而成的东西,那叫做乐观的人情味,而且这种人情味会一代一代传下去,一直都在。
而你再瞧瞧,这些樱花树每一棵都几十岁了,它们从来也没有消失过,甚至还变得更茂盛、更美。为什麽会这样呢?因为这里没有人会无聊到想把它们砍掉,或者做出什麽伤害它们的事。人只要不存着互相伤害的心,也不要存着伤害风景的心,那感情就不会散、风景也不会消失。」
「是吗……」思索着刘吉人的话,可美抬头看看不逢花季,只有一片绿的樱花树林。
「当然。」刘吉人也抬头,笑着说:「也许做事风格与思想观念已经有了一些改变,但不管是我们这样的赛德克族,或者其他族的原住民都一样,就跟这片风景一样,差别只是一百年前,他们在这样的树林里跑来跑去,到处打猎,而我们现在要去修机车,这样而已。」
那是一种怎样的画面呢?可美很认真地想像着,她看过电影,知道雾社事件中对抗日本军队的原住民就是赛德克族,也知道这支原住民族还分成很多部落,风格剽悍,非常重视勇武精神,并且以保卫自己部落的猎场为重要职责。不过那只是电影呀,她忍不住看看刘吉人,不管怎麽想,都很难把他的五官长相联想成穿着传统原住民服饰的模样,更没办法想像这家伙手执猎刀奔驰於山林原野间的画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为什麽会出来旅行?难道不用工作?」忽然想到什麽似的,刘吉人转过头来问她。可美只觉得未免好笑,一个人邀请另一个素昧平生的对象来自己家里,一连住了三天,但除了对方的姓名之外,却连人家的背景与来历都一无所知,而且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种事实在有违常理,但偏偏就叫她在这个深山部落里给碰上了,不只是刘吉人现在才问,其他那些跟她一起在菜园子里一起割了两天高丽菜的其他原住民们更是从来也没想过这问题,好像她夏可美会出现在这儿,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一样。
「你到现在才想到要问我这问题,难道不嫌晚吗?」可美微笑。
「上帝对每个人的人生际遇都有所安排,我们除了坦然接受外,最好别过问太多。」刘吉人想了想说。
「有没有好一点的解释或理由?这种老掉牙的版本就免了吧?」可美翻翻白眼。就算部落里有好几座教堂,但她直觉就不认为刘吉人会虔诚到这种把什麽都推给上帝的地步。
「好吧,被你看穿了,这只是我自以为比较适合的理由。」刘吉人又回过头来笑着说:「事实上,打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已经在猜了。我猜你八成是因为经济不景气而被裁员的倒楣鬼,或者根本就是被公司下令放无薪假,才会吃饱撑着没事干,在家又嫌心情差,才会骑着机车出来乱逛的上班族,对吧?」
「很棒的想像力,非常呼应社会时势,不过可惜距离真实情况却也非常远。」可美苦苦地笑着回答。
她其实不太愿意再去忆及那段往事,并非有多麽难以启口,事实上她也不觉得自己在那段恋情的过程中有任何对不起前男友的地方,除了时运不济、所托非人之外,她不知道还能用什麽观点去评价,既然窝囊到底了,那就丢了一切、不顾一切地逃吧,逃得远远地,或许就能给自己换来一点在陌生世界里的宁静,而在陌生但却宁静的环境里,她才能够远离悲伤,并重新寻找一份爱的感觉,这就是可美当初想要离开台北的原因。不过现在她该怎麽说才好呢?除了被前男友劈腿的那一段或许还能用确切的文字去描述外,其他的她该怎麽讲?讲了就怕辞不达意,不讲好像就又很难交代自己旅行的目的。
「如果你有自己的难言之隐,那就别勉强了。」刘吉人回头时,看出了可美眼里的踌躇,不等解释,他先微笑着说:「每个人做每次决定通常都会有自己的考量或苦衷,而这是不需要对任何人解释或说明的,对不对?所以如果你不想讲或不方便讲,那也无所谓,等哪天你认为时候到了再说也还不迟。」指着那一片还翠绿着的樱花树,刘吉人说:「要等樱花开的季节可还早着呢!」
-待续-
我们在樱花树下藏酿着一个梦,约好了等绯樱红时再品嚐它的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