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08
08
这接下来的一整晚,可美几乎都睡不着了,她只要一想到刘妈妈那带着原住民的讨喜口音说着那句话时的模样就觉得真是可爱到不行。原来一锅鳗鱼汤的成败关键并不是什麽厨艺问题,而是鳗鱼本身的勇敢与否。
外面的雨似乎停了,当她洗完澡後,被迫喝完鳗鱼汤,又躺回房间的小床上时,侧耳倾听外面几乎没有任何声响,原来山区的夜晚并非想像中什麽蝉啼蛙鸣,而是彻彻底底地安静,或许是因为这几天都下雨,所以小动物们也意兴阑珊了吧?仰望天花板,一盏日光灯的照明度似乎不太够,她咂咂嘴,彷佛还嚐得到鱼汤味,其实如果不去看那鱼的样子,光只喝汤的话,味道是真的还不差。可美忽然有些感慨,对比於她所熟知的城市生活,这儿简直是另一个世界。在城市里,尽管人潮拥挤,但其实却疏离得过份,她想起自己推着机车一路走到王汉威的机车行去那天,好长一段路,没人问她是否需要帮忙,在那样的地方,人们不断往前自己的方向前进,而过程中却谁也看不见谁,没有几个人愿意为不认识的别人伸出援手,而在这里,她平白无故地喝了刘家几杯酒後,忽然就成了一个被接纳的「自己人」。想想很有趣,但也颇让人惆怅,原来城市里之所以充满了各种机能的便利性,就是因为人们在那环境中没有他人的帮忙,所以才有那麽多冷冰冰的商店,是吗?
可美刚刚在楼下时,听刘妈妈抱怨着天气,部落里很多农忙工作都被这雨给担搁了,人人无不愁眉苦脸,就怕农作物被雨水给泡坏,到时候卖不到好价钱,日子可就难过了,而村子里的男人们最近经常凑在一起讨论对策,只是谁也想不出好办法。
「所以他们现在去想办法了?」刘妈妈在厨房跟可美聊着这些时,刘吉人好像不在家里。
「是呀,办法可能想不出来,但没关系,等他们喝完酒後就会回来了。」刘妈妈点头。
这里的人都过着什麽样的日子呀?她想起刘吉人说的生命三元素居然是香菸、酒跟槟榔,这未免太夸张了吧?一群男人难道没其他事情好做?就算雨下个不停,没办法到田里工作,但也不应该一群人晚上就聚在一起喝酒吧?这实在是太荒废的人生。可美心里这样认为,可是却也觉得自己似乎没立场说别人的不是,她自己前半年过的又是什麽日子?
很晚了,把手机拿出来充电,顺便看了看,没有任何人来电或传讯,大家都走在自己的轨道上,竟是谁也没来理睬她。但这样也好,至少在这个时候,她希望能够任性地走自己想走的路。
还是了无睡意,她原本还期望着如果半夜里又下起雨,伴随雨声也许还能睡上一觉的,没想到一整晚静悄悄,居然什麽也没有。就这样一直窝到天色快亮,可美翻来覆去了好久,才终於有了一点睡意,只是就在她逐渐蒙胧之际,偏偏又好像听到了一点什麽动静,起初是隐隐约约的脚步声,跟着就听到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只是说些什麽却无法听得清楚。那瞬间她猛然一惊,心里直呼自己实在太过大意,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算刘妈妈跟小叮对她表现得很友善,怎麽自己就这样放下戒心了呢?外面的人鬼鬼祟祟,搞不好有什麽不轨意图,自己居然还若无其事地躺在这里?
黑暗中睁大眼睛,可美一个翻身坐起,立刻伸手到包包里去,掏出那把小刀跟防狼喷雾器来,她不敢开灯,放轻脚步缩到门边,隔着薄薄的门板,侧耳倾听,那些声响似乎就在楼下,而且应该有不只一个以上的男人,他们不晓得商讨些什麽,一直窸窸窣窣个没完,过了半晌,终於传来踩踏楼梯的轻微声响,可美心中一凛,终於来了,她只觉得掌心冒汗,那把小刀在手上抓得好紧,一边想着如果遇到危险该如何应变,又想着这荒山野岭地能如何逃命,同时也猜想着黑暗中的敌人将怎麽攻击她。
「平地人,你睡着了没有?」可美心中想像了各种画面,那个一脸亲切但原来却是满腹狼子野心的刘吉人其实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他可能企图在暗夜中偷偷撬开门锁,或者从二楼靠近街边的小窗子爬上来,总之,都不会是这麽堂而皇之地居然跑来敲门才对。
那当下可美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应声答话,刘吉人叫了几声,又扣了几下门,让可美心惊胆颤,差点连手上的小刀都握不住,只听到刘吉人在门外又说:「醒着的话就快点开门,不要躲在里面装死。」装死?这是什麽话?可美皱着眉头,正思索着自己下一步该怎麽做时,刘吉人在外头说道:「天快亮了,你如果要一起去的话就快点起床了!」
「去哪里?」愈听愈不对,可美终於开口,音量虽小,但门板这麽薄,刘吉人一定听得到。
「你不是要帮部落里的大家做点事?顺便去找找什麽人生的方向?我是不知道你的人生方向跟这里的山有什麽关系啦,不过这种时候去合欢山既没有下雪可以看,而且你机车坏掉了,哪里也跑不了,倒不如跟我们一起去割菜,说不定割着割着,你就割到了新的想法,对不对?」
差点苦笑出来,可美整个人松了口气,打开了房门,刘吉人已经穿戴好了工作服,就站在门口,他说:「大家都很想看看你,说你是上帝派来的小天使,叫你今天一定要跟我们一起去哩。」
「大家?谁呀?」可美皱眉。
「全村村民呀。」刘吉人开心地说:「昨晚我去我叔叔家,跟他们说了,说有个台北来的小女生晚上住在我们家,大家都很想看看你长什麽样子。我叔叔是村长,大家平常都跑去他家聊天唱歌喝酒,你也可以去跟他打打招呼,他知道很多山上的事情喔,跟他聊天,你一定可以收获很多。最近我们大家每天都在等,等天气变好要赶快到田里去割菜,可是等了很多天了,每次晚上雨停,我们都以为隔天就可以工作了,没想到隔天才刚刚天亮,雨就又开始下,实在很受不了,但昨天你一来,结果今天早上就没有雨了,所以他们都说你是带来幸运的小天使,要约你一起上山去割菜。」说了一大段没头没脑的话,刘吉人笑得很开心,还说各家的农夫们都已经准备就绪,今天要一起收割的菜园很多,也包括村长家的高丽菜田,而村长也非常期待见到这位来自台北的新朋友,还拿了一张名片给刘吉人,要他负责转交。
「可是我又没带什麽礼物,两手空空去拜访村长岂不失礼?」踌躇着接过名片,可美瞧了瞧,本来不觉有异的,但想想却又一愣,村长原来姓陈,她问:「村长是你叔叔?」
「是呀,他爸爸的爸爸跟是我爸的爸爸的爸爸是亲兄弟,所以按照辈分是我叔叔。」刘吉人点头。
「那为什麽他姓陈,但是你却姓刘?」可美问。
「那有什麽关系?」刘吉人耸个肩,回答得理所当然,「日据时代结束,国民党来接收的时候,叫大家一定要有个汉人的名字,於是他爸爸的爸爸决定要姓陈,但是我爸的爸爸的爸爸决定要姓刘,就这样而已呀。」
「这是什麽狗屁逻辑呀?」可美忍不住说,对她而言,这一切实在太过超现实了,不管是鳗鱼勇不勇敢的问题,或是这种亲兄弟但却可以不同姓的怪事,大概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觉得不可理喻才对,然而刘吉人却见怪不怪,一点也不认为哪里有问题,他说:「逻辑?什麽是逻辑?太阳每天都会从山的那一边出来,又从山的这一边下去,在我们这地方,这就是唯一的逻辑了。而在太阳出来又下去的过程中所发生的每件事都被包含在这个大逻辑下,也没什麽好大惊小怪的吧?」
「是这样说的吗?」可美只觉得脑袋里一团混乱,音量也忍不住提高了一点。
「都市人,你现在换好衣服,跟我们一起下楼,就会知道这里是山上,在山上生活,我们不需要那些派不上用场的道理或逻辑,好吗?」刘吉人给她一个温和的笑容。
「不要道理跟逻辑,不然你们需要什麽?」
「快乐。」不假思索,刘吉人轻松地说。
-待续-
部落生活守则:只要太阳每天都还会正常上下班,那就是一件值得开心庆祝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