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07
07
把抛锚的机车搁在路边,解下那些原本装载在机车上的装备,通通丢在小货卡的车斗里,可美坐进车内时,闻到一股让人不太舒服的气味,那是老旧的货车里那种疏於保养而导致皮件老化受损後所发出的味道,另外还有一些她说不出来的怪味,见她皱眉,刘吉人大概习以为常了,他说:「忍着点,车子里面有些怪味道,但没办法,上次我两瓶农药在车子里打翻了,所以味道残留着还散不掉。」
刘吉人问她如此坚持要往合欢山或清境农场的方向去,是否是因为有饭店、民宿的预约,但可美摇头,她说只是因为那些地方较为有名,所以想去瞧瞧而已。
「这种天气,你就算去了也没什麽好看的呀。」刘吉人握着方向盘,重新发动车子,小货卡摇摇晃晃地又要往前。
「我没有特别要去看什麽呀。」带点防卫的心态,可美之所以会上车,是因为刘吉人提出了建议,既然这当下往哪里去都不方便,不如乾脆一同到他们部落去,至少还可以找个地方暂时窝一晚,等明天再想办法。可美很小心翼翼地问了住宿条件,她并不是怕脏乱或生活水平不够,只是想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而刘吉人那时收起了油嘴滑舌,他也很正经地告诉可美,自己家里还有母亲与外甥女,一共三个人住。坐在车上,可美说:「如果我说我是来找寻自己生命的新方向,你会不会觉得很荒谬?」
「方向?找方向可以找到这山上来?这太夸张了吧?你的方向难道是香菸、小米酒跟槟榔?那在我们这里被称为生命三元素。不然,有时候还会有山猪跟飞鼠,你找的难道是这些吗?」刘吉人哈哈大笑地说。
那是一个再小不过的村子,而与其说是村子,倒不如说是一条狭小山径中,因难得有点较平缓的地势而沿着小径搭建起了几户人家而已,虽然此刻天色昏暗,但傍晚时可美已经路过这条村落一次,她知道这里大概没几户人家,不过刘吉人告诉她,部落本来就未必都是人家聚集在一起才能算数,事实上这附近还有许多更小的产业道路,通往许多开垦的园地,只要是能住人的地方,就都还有人居。
在屋子旁的小块空地上停好车,一起拿了那些已经被雨水淋湿的行李,刘吉人走在前面,一幢低矮的两层楼旧房子,铁门放下了一些,里面透出灯光与电视机所传来的声音。刘吉人一进屋里,就对着里面喊了一声,一个小女孩正端着两碟刚炒好的青菜走出来,先冲着刘吉人喊声「舅舅」,但她再看见可美时,却瞠目结舌,愣着不晓得该怎麽称呼才好。
「看什麽看,不会打招呼吗?这个要叫阿姨。」刘吉人把手上那些行李往地上一搁,接过女孩手上的菜肴,说:「一点礼貌都没有,你以後怎麽跟新同学相处?」
「新同学?」走在後面的可美有点疑惑,刘吉人把菜肴放到小桌上,回头告诉她,原来这个女孩才刚从小学毕业,按照规定,暑假过後就要到当地的国中就读,不过山上的国民中学往往课业太轻,采取比较放任的作风,为了避免小孩子以後缺乏社会竞争力,部落中的家长大多习惯把孩子尽早往山下的学校送去,而最近的当然就是埔里镇。
「真是辛苦哪。」想到自己当年被父母亲带到苏州去念书的经验,可美叹了一口气,但又不忘补充一句:「叫我姊姊就好,拜托。」
那是个小到不行的客厅,左右看看,顶多三五坪大吧,放了老沙发与餐桌後就已经捉襟见肘,再加上一台电视跟一组小柜子,几乎连旋身之处都没有,而且照明也不佳,只有一盏灯管早该汰换掉的日光灯。可美忍不住拿自己家来相比,事实上,她台北那房子里,光是自己房间附设的卫浴空间都比这客厅还要宽广明亮。还站在原地,她正在犹豫着自己是否该找地方先坐下,或者应该帮点什麽忙,人家家里正忙着煮菜端菜,她这个算不上是客人,但也不知该如何定位才好的外人可真显得尴尬。正东张西望着,厨房那边走出来一个老妇人,年纪大约五十几岁左右,因为室内光线不够且原住民的肤色较为黝黑,可美一时间也猜不准她的年纪。老妇人先对着刘吉人说了几句话,但那显然是他们的母语,所以可美完全听不懂,但刘吉人则用标准的国语回答:「她是我以前的同事啦,刚辞职没多久,本来要一个人骑车去合欢山,结果走错路,而且机车也坏掉了,所以只好来我们家借住一下。」那妇人听着,转头看看可美,一脸蓬松的头发没遮住她锐利的目光,她朝可美上下打量了一下,又用母语对刘吉人不晓得说些什麽。
「唉唷,你很奇怪耶,怎麽这麽爱胡思乱想的,哪有可能的事呢?」刘吉人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拉开餐桌边的椅子就要坐下,但那妇人可没打算善罢甘休,扯住他的衣领,叽哩咕噜不晓得又说些什麽,语气显得十分激动。
她应该就是刘吉人的母亲了吧?瞧她这副模样,似乎对这位闯进家里的不速之客非常排斥,比手画脚地,尽管可美听不懂,但从她的肢体动作与表情也能看得出来,这位母亲非常不高兴,而且她儿子居然一点也不想多理会,还伸出手来抓起盘子里的菜肴就吃了起来。
「没关系啦,伯母,你不要生气,」看不下去了,可美试图打圆场,她上前一步,连对方的肩膀都不敢轻拍,只能解释:「不好意思,我知道这样跑来打扰真的很失礼,我现在马上就走,你不要生气了,好吗?」
那种场面真让可美尴尬到了极点,从小到大,她从来也没试着去相信任何一个陌生人,更不曾这样冒冒失失跑到别人家里就要借宿,而且身上也没什麽可以拿来当见面礼的东西,现在遇到这种难堪,她只能怪罪自己的唐突与无知,一边说着,急忙就要弯腰去拎起行李。
「阿姨,你误会我外婆的意思了。」没有称可美「姊姊」,那个原住民的小女孩从厨房又端了一盘正窜冒着香气的蒜炒肉丝出来,她说:「我外婆不是不欢迎你住在这里啦。」
「不然呢?」可美愕然。
「她是自己不好意思,所以才讲我们这里的话。」指着一时间也有点不知所措的老妇人,只见那小女孩天真烂漫地对可美说:「我外婆刚刚是在问舅舅,这个女的是不是刘家以後的媳妇,舅舅以前都没说自己有女朋友,但现在却忽然带了一个女生回来,外婆想知道你的肚子是不是已经被我舅舅搞大了。」
哭笑不得地,当可美躺在床上时,心里还想着刘妈妈的荒谬反应,而想着想着,她又觉得有种不可置信的感觉,自己怎麽会忽然就跑到这里来了?这是她旅行的目的吗?应该不是吧?但现在却没得选择,那该死的王汉威,也不晓得车子是怎麽修的,居然害她在这偏远荒凉的山区里抛锚,下次如果遇到,非得好好数落他几句不可。
那顿晚餐在刘妈妈恍然大悟後才正式开始,起初可美看着餐桌上的几道菜,那外观好像跟平常在台北吃凤姨煮的东西也差不多,但筷子一动後才发现其实大不相同,山上的青菜从来不虞匮乏,而且口感确实比平地的蔬菜要好上许多,只是有些她从没嚐过的调味料,嚐起来的味道实在有点怪。吃饭时,刘吉人问她好不好吃,她点了点头,一边称赞时,却忽然有点迷惘,自己真的记得凤姨煮的那些菜到底是什麽味道吗?大半年前发生那些事後,她难道真的有再好好品嚐过什麽食物吗?正在惘然,刘吉人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白浊的小米酒,说那是部落里自己酿的,平常可舍不得喝,难得今晚家里来了客人,才能拿出来招待贵宾。酒一上桌,原本还带点羞涩在招呼着可美的刘妈妈忽然就放开了,在香甜浓郁的小米酒催化下,她开始有说有笑,一杯一杯,甚至喝得比谁都多。
还记得很久以前,大学里不晓得是哪个朋友曾在什麽观光风景区里买过一瓶小米酒,还带回学校来跟大家分享,但可美记得那种小米酒似乎是接近透明的颜色,而且味道也比较辛辣,跟今晚所喝到的小米酒截然不同。刘吉人说那是因为大家在风景区所买到的小米酒都早已是改良过的蒸馏酒,再不是他们这种原汁原味,所以当然口感差很多。将信将疑间,可美吃完了一顿饭,本来觉得自己脑袋还很清醒的,不过一起身就摇摇晃晃,差点连站都站不住,最後只好连澡也先不洗了,刘吉人的外甥女有个很可爱的外号叫做小叮,领着可美来到二楼的小阁楼,这本来是小叮的房间,但她已经收拾完毕,准备明天就要下山,今晚可以跟外婆挤一张床就好。
搁下行李,可美好奇地探问,想知道小叮的父母怎麽不在,而小叮说自己的妈妈也在台北工作,至於父亲,老早就过世了。她说这些话时,脸上并没有任何感伤之意,似乎相当平淡,但却反而让可美有些尴尬。
随着夜晚渐深,可美酒意渐退,她在陌生的小床上翻来覆去,一直辗转难眠,心里老是给不了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好说明自己现在的处境与心境,她唯一能计画的,就是明天或许可以早点起床,然後推着机车慢慢下山去,雾社那边应该有机车行,她想尽早把车修好,也许就可以继续朝着正确的方向,继续朝着原本预定的合欢山去。
想到这里,她整个人精神一振,是呀,老是被那些胡思乱想给困住,这有什麽意义呢?一直沉浸在那些无边无际的思绪中,她怎麽会有什麽答案?答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必须站起身来,朝着更宽更远的地方去看才能看见,这个道理她花了大半年时间才搞懂,现在当然更不能退缩才对。想到这里,她决定爬下床来,打开了灯,也打开背包,想拿换洗衣服,至少得洗个澡。灯光一亮时,可美端详起这个小房间,因为是二楼阁楼,所以屋顶是斜的,靠近街道的那边有扇小窗,外面早已漆黑一片。房间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是很简陋的水泥墙壁,还有一些老旧的橱柜与书桌,以及这张旧床而已。这里的生活看来并不宽裕,小女生以前应该也没多少属於自己的东西,她环顾一下桌面,笔筒里插着几枝已经削得很短的铅笔跟只剩小半截的橡皮擦,另外几枝原子笔也都只是廉价品。她心里在想,明天一早离开时,或许应该掏点钱出来给人家,当成房饭钱也好,不然实在过意不去。
她知道浴室就在楼梯边,但正想下楼,房门却忽然两下轻响,刘吉人隔着门说:「房间应该可以吧?忘了跟你说,如果用不惯小叮的枕头跟棉被,你可以跟我妈再要一组。」
「没有关系,这样就可以了。」开了门,只见刘吉人客气中带着直爽的脸孔,可美踌躇了一下,问他:「虽然我觉得这样不是很礼貌,但还是得问问,我在这里借住这一晚,怕给你们家添麻烦,明天如果要付你们住宿费用,不晓得大概是多少……」
「别开玩笑了,你想付钱,还没人想收咧。」刘吉人笑着拒绝,从他脸上看不出什麽做作或矫情,他大手一挥,说:「在我们原住民的部落是这样的:当你来作客,不管今天之前我们认不认识,反正今天部落里既然有人请你喝酒,那就表示我们已经把你当成自己人了,跟自己人还收什麽钱?」
「那怎麽行?」可美立刻摇头,「这种白吃白喝还白住的事,我不想做。」
「你去朋友或亲戚家住一晚也会付钱吗?」刘吉人反问,不等可美回答,他接着又说:「世界那麽大,你哪里不去,偏偏就来到这里,这就叫做缘分,所以没必要算得那麽清楚仔细的,而且我邀请你来这里,也不过是不想看你一个人三更半夜了还在山里面流浪而已,并不是为了赚钱。」见可美还想解释,刘吉人话头一转,忽然问她怎麽会想要一个人跑来看什麽合欢山。
「这有点难以解释……」犹豫了一下,可美不知从哪里说起比较好,而且这些私密的事情似乎也不方便对一个还很陌生的朋友透露,她说:「我只是想出来散散心,也不是非得去合欢山或清境农场不可,反正就四处走走而已。」
「所以你没有什麽特别的目的地,也不赶行程,是这样吗?」
「基本上是这样没错。」可美点头。
「哈,那太好了!」刘吉人忽然一拍手,笑着说:「你是不是觉得不付钱会很过意不去?是的话,那你乾脆就在山上住几天吧,反正最近村子里很忙,到处都需要人手,能多一个人帮忙也好,我不收你房租,但也不付你薪水,怎麽样?」
「有什麽需要我帮忙的吗?」可美问他,同时也心想着自己会些什麽,能在这地方帮得上忙。
「放心,总会有事让你做的。」刘吉人说这个小部落里的每个人都是重要的人力资源,即使是国小刚毕业的小叮,平常也是这麽忙碌着,「你来得正好,小叮明天就要走了,你刚好补她的缺。」
「这样真的可以吗?」可美还有犹豫。
「最好的散心方式,不是骑着机车到处乱跑,而是找到生活的重心,跟一堆让你忙到没时间胡思乱想的工作,相信我,这样就对了。」刘吉人笃定地说。
生活的重心?对可美而言,这是她非常摸不着边的东西,半年多来,她总觉得自己跟鬼一样,而鬼是没有重心的,风往哪里吹,这一缕魂魄就顺着往哪里飘。她环顾着房间,又看看搁在角落的行李,只觉得那个行李袋真是莫大的突兀,忽然来到这里,又忽然落脚於此,或许真如刘吉人所说,这就叫做缘分。但这缘分的後来又将如何?她在这样的地方能做些什麽?会有什麽事能让她忙到没时间胡思乱想吗?可美感到好奇,不管怎麽看,这村子都是一派宁静呀,他们真的有很忙吗?
在房里想了又想,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可美这才想起,自己本来是打算去洗澡的,拿着衣服下楼,没瞧见刘吉人,却看到刘妈妈在厨房里大呼小叫,她一手拿着锅铲,一手压住锅盖,那是一个大锅子,瓦斯炉正开着火,不断有白色蒸气从锅盖与锅子的隙缝间钻出来。
「需要帮忙吗?」虽然不谙厨艺,但可美放下衣服,还是认真地问。
「没关系,没关系,这小事而已。」刘妈妈的个子很娇小,但一头卷发却不成比例地蓬松,她指指锅子,说:「你看我们家吉人,瘦成那个样子,连我都快不认识他了,这样不行。我今天才从埔里买了两条鳗鱼回来,要煮来给他补一补。你下午也淋了雨,很容易感冒,待会鳗鱼汤煮好之後,你也来喝一碗。」
可美一惊,她才不想喝这种奇怪的东西,正想摇头婉拒,刘妈妈又说起话,但这次却不是对着可美,反而是在责骂锅子里看来还在挣扎的鳗鱼:「可不可以勇敢一点?等一下就不烫了嘛,不要在里面一直乱撞呀,撞坏了锅子怎麽办!」
「刘妈妈,鳗鱼听得懂你说什麽吗?」差点没晕倒,可美颤巍巍地指着锅子问。
「勇敢的鳗鱼就应该要听得懂才对。」而刘妈妈非常认真地说。
-待续-
部落生活守则:裹足不前的人无法看到最美的风景,就像不勇敢的鳗鱼无法变成好吃的鳗鱼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