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03
03
王汉威很准时地在三天後打电话来,告知可美机车修复完成的消息。这回他不敢再多问,反正事情的内容已经大致从别的朋友那儿辗转得知,这个爱讲八卦的朋友有个有趣的绰号,叫做狗骨头。
一群人都是国中时代的老同学,但说起来也不是真的那麽常见面,只是偶而会通个电话,问候彼此的近况罢了,而且通常都由王汉威主动联系,可美其实一次也没自发性地找过别人,在最低潮的那段日子,她几乎关闭了所有对外的联系,根本不跟任何人见面。那件事发生後的不久,狗骨头刚辞去毕业後的第一份工作,趁着有空,循着国中毕业同学录上登载的地址,想来拜访这位电话怎麽也打不通,线上更一直找不到人的老朋友,然而就在门外,她遇见了刚从可美家走出来的凤姨,在略显为难的语气中,凤姨把事情的始末稍微透露了一点,并希望狗骨头就别进去了,过多的安慰,只怕会造成反面的效果。
会负担起照顾可美的责任,对凤姨而言也只是个意外,在那件事发生後,可美恍恍惚惚,哪里也不去,什麽都不做,她只能失神地整天在屋子里如鬼魅般游荡,甚至也忘了要吃要喝。可美的妈妈打过几次电话回来,起初只是想询问女儿在毕业後的打算,接连两天联络不上,心里挂记,才找上了凤姨,请她过来瞧瞧。本来走访走访,稍微照看一下,确认亲戚的这个女儿平安无事也就够了,但凤姨来到这里,看到可美形容憔悴,几天没上床阖眼,披头散发,身上发出难闻的酸臭味道,独自一人坐在玄关前时,她就再也丢不开了。
半年後的此刻,王汉威在着手开始修车之前,按耐不住满腹的疑问,已经先打了一通电话给狗骨头,得知事情发生的概略始末。现在他回头再看看那辆重新整理过的机车,虽然以国产的打档车而言,这品牌的声望一直不高,後轮肥大得有点突兀,引擎系统也比不上其他的老厂牌,但它高扭力跟低转速的特性在山路上确有着绝对优势,缺点就是骑不快也耗油,王汉威双手叉腰,心想这对可美而言应该不是问题,一来那小姑娘骑车技术大概平平,总不会骑到哪座山上去,二来夏家最不缺的就是钱,一点耗油的小问题人家也未必看在眼里,後轮宽大所带来的优质抓地力正好辅佐可美骑车时可能偏滑的危险性。修到这地步後,他有绝对的自信,除了没办法在天上飞或下水当船开之外,台湾这座小岛上应该没什麽骑不到的地方了,不过看呀看地,他心里也难免有点可惜,他知道可美的前男友也有一部野狼机车,那辆车的性能才真是好得没话说,以前这对小情侣还来这儿修过几次车,当时王汉威对那部车就曾称赞不已。不过他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有自信的,就算这部老车比不上那部好车,但总也差不到哪里去的。
只是他不懂,小情侣分手的这件事是发生在大半年前,分手之後,可美的前男友骑着野狼机车滚蛋了,那半年後,可美修这辆老旧的哈特佛做什麽?难道这半年的神隐消失,可美又领悟了些什麽道理?或者她计画做出什麽出人意表的事来?回想国中时代,可美在校园中虽不是什麽风云人物,成绩也不算顶尖,但她还算是个精明的人,也很有自己的想法,虽然大老远跑到大陆去读高中,有长达三年时间没见过面,但这位老同学的个性,他也算是略知一二了。
「我还是有点好奇,你修这车要干嘛?台北到处都有捷运跟公车,而且你搞不好根本不会在台湾待太久,修这辆车做什麽?况且,在台北骑这种打档车,你不是找自己麻烦吗?」可美来取车时,王汉威压抑不住三天来纠缠於心的疑惑,还是开口问了她。
「我又没说要在台北骑?」蹲下身来,轻轻抚摸着几处重新补强後的焊接痕迹,可美连头都没抬地回答,这话让王汉威更一头雾水,又问她难不成打算把车子运到大陆去?「我只是想骑出去走走。」於是可美告诉他。
「比如哪里?」
「去一个有爱的地方吧。」耸耸肩,可美说。
修车的费用并不便宜,不但引擎、化油器与整个汽缸都要整理维修,甚至连排气管也换了新的,再加上那些除锈、焊接的水磨工夫,让王汉威因此还损失了很多更好赚的生意,而且对象既然是自己老同学,当然也不能狮子大开口,他在斟酌了一下後,叹了一口气,随随便便地只收了一千元,就算意思意思。看着可美把小包包斜肩背上,豪迈地跨坐上车,发动引擎,发出低沉的运转声时,王汉威忍不住问她:「你现在还好吗?」而可美没有立即回答,她试着转动几下油门,让车子热一热,听听引擎运转的声音,这才回答:「我不得不佩服,你修车的技术真的很好,但可惜的是你只能帮我修车,对不对?」
「因为我这里只是机车行呀。」他有点无奈。
「所以有些还没修好的东西,也许我得自己想想办法,到其他地方去修一修。」可美点头。
「还有哪里有问题吗?」以为是车子整理得不够好,王汉威愣了愣,正想蹲下来再检查检查的,但可美指指自己脑袋说:「这里。」说着,又指指心口,说:「还有这里。」
从车行离开後,她骑着机车在台北市的街头穿梭,起初还有点战战兢兢,别说是这种打档车了,她几乎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自己操纵过任何一种交通工具。当年,那男孩让可美喜欢上的第一个原因,就是骑在野狼机车上的自在模样,後来央着央着,男孩也教会了可美怎麽骑,虽然很少有骑上马路的机会,但就在学校停车场转转的时候,可美也觉得自己彷佛生出了一对翅膀。但那记忆有点久远,尤其每辆车的手感都不同,驾驭起这辆在王汉威手中重生的哈特佛机车,可美显得很不灵便,车子在第一个路口等红灯时,一个起步不顺利,立刻就发生了熄火状况,还引来旁边机车骑士的侧目。努力不去回想那些当年前男友教她骑车时的画面,也不去想那些跟男友一起骑车兜风的回忆,很专注地,她再度发动机车,小心翼翼地沿着路面上的车道线骑乘,第一个要去的地方是登山休闲用品店,她给自己买了个小睡袋,跟着又到五金超市里,翻开笔记本,将上面记载的那些东西一一买齐,最後在经过一家军警用品店时,心念一动地停下机车,走了进去,问问老板有没有适合女孩子的防身武器,她原本想买的只是防狼喷雾器之类,不料那老板打开柜子,一一摆上来的却尽是些精致的小刀,可美只觉得哭笑不得,听着那老板舌灿莲花,但却怎麽都看不上眼。
「唉呀,防狼喷雾器或哨子之类的东西都没什麽用的啦,人家要偷袭你,当然也会预料到你可能有这种东西,对不对?真的想要出其不意地打倒色狼的话,还是需要一点真家伙的。」那老板对一般防狼器具根本嗤之以鼻,最後甚至大方地说:「这样吧,你挑一把适合的小刀当防身武器,至於喷雾器跟哨子,我免费送你啦!」
在那短暂的犹豫中,可美其实也有另一个冲动,就是什麽也不买,管他老板三寸不烂之舌有多麽能言善道,不过转念又想,其实人家说的也不无道理,多几样防身的武器,总是多几分的安全,谁能料想到一个女孩子身上会带有这种武器,真遇上坏人时,一定可以吓对方一大跳。再在桌上那些排列着的刀子里看了看,最後她挑中的是一柄刀刃长约二十公分,塑胶刀柄,握起来非常轻盈的匕首,那位老板盛赞可美的眼光,还说这可是轻量化的金属,非常适合带在身上防身,有些常登山或打猎的客人,也都很喜欢这种刀刃。
「对了,虽然这刀子很漂亮,但你可不要没事就拿在手上,随便亮出来吓人喔,太招摇的话,警察还是会找你麻烦的。」收下两千元钞票时,那个老板说。
把刀子藏在包包里,走出精品店时,可美心里在想,如果只是要杀一个人的话,用这种刀未免小题大作了。坐在机车上,她下意识地捋起左手的衣袖,手腕内侧有一条清楚可见的刀痕,再更仔细点瞧的话,还能细数出急诊室医生缝针的痕迹。那是一个酒吧公休的夜晚,她一个人失魂落魄地从自家一楼逛到二楼,又从二楼逛回一楼,来回不断走动间,手上紧握着显示为未怀孕的验孕棒,那是连一点最後机会都失去的无比沮丧,她一度天真地以为倘若自己真的怀孕了,那或许还能把这块肚皮拿来当作筹码以换回爱情,但天晓得老天爷并不帮忙,月经只是迟到而已。如果自己能够怀上孩子,也许就能以此为契机,再跟他重新洗牌?可以吗?可美搞不清楚自己所想,她一方面痛恨自己目睹的画面,恨不得与对方同归於尽,但奇怪的是她又发现自己彷佛有另一个依旧爱着对方的灵魂,不断挑起她再与对方重新开始的念头。
两种想法的拉扯在验孕棒被拆封使用的那天晚上达到顶点,最後又一次摧毁了她的理智,她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在一种怎样的情绪下做这种事的了,但那时划在手上的也不过就只是一把厨房里随手拿来的水果刀而已。如果不是凤姨刚好发现,她这当下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吧?而且是个一手拿水果刀,一手拿着验孕棒死去的女性死者,真是何其讽刺的画面。
如果当时真的死了,会不会比较好呢?烈日当空,晒得她满脸通红,肩颈被汗濡湿,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就是活着的滋味吗?如果活得这麽难受,那为什麽不乾脆死了就好?她想起自己在急诊室里,被凤姨轻轻拍着脸颊与额头时,凤姨所说的一些话,她说虽然不清楚事情详细的始末,但这种男女之间的问题也没什麽好仔细追究的,一个人要不要专心爱另一个人,或者两个有爱情的人要怎麽经营爱情,那些都不是说得清楚或轻易能够计算的事,今天的海誓山盟会不会一转眼就变成明天的背叛与分离,根本谁也难以保证,既然这样,人就应该花更多时间来疼惜自己,别为了这种爱或不爱的小事情就想不开。
那时可美非常虚弱,她只能睁着眼睛,看看脸上已经有不少皱纹的凤姨,而凤姨温和地笑了笑,她说:「医生说你这一刀还好割得不深,点滴打完就可以回家,我们交换一个条件好不好?你答应我,以後不可以再这样做,而我也答应你,这件事不要告诉你爸妈。」
於是她活了下来,只是脑海里的思绪像是掉入一个永无出口的迷宫般,不停地问着自己,究竟是没有意义的生命任其存在会比较好,或者乾脆将这样的人生彻底终结,以期待下次轮回转世比较乾脆?这问题没有答案,她也没有可以去问的人,因为一旦开口了,别人就会反过来问她究竟发生了些什麽事,而那些正是她最最不想再回忆的。
收拾好衣服,全都装进一个从衣柜深处翻找出来的,已经带点霉味,好久没用过的大背包里,再把刚刚买的杂物比如手电筒之类也依序放好,本来考虑是否要带本书的,但转念作罢,甚至连一度打开抽屉,拿出来放在桌上的音乐播放器也不带了,这些东西能有什麽意义?在那些文字或旋律中能找到什麽?什麽都没有,既然没有,那带了又怎样?本来以为包包会满得装不下,结果太多东西就因为这种考量的关系而被舍弃,最後只有几件换洗衣裤与物品被放进去,以前自己最重要的化妆盒与小首饰们也没有装进去,可美进出了一趟浴室,拿出来的只有口腔卫生用品、洗面乳,还有一包卫生棉而已。
「要出去呀?」背起包包下楼时,凤姨刚好拎着一袋生鲜市场里买回来的食材,乍见可美这模样,她有些错愕。
「嗯,想去走走。」不知怎地,这当下她看到凤姨,心里忽然有些从来没有过的激动,这位父亲的远房亲戚在教职退休後,大多在医院或安养机构担任志工,即使受托来这儿照顾这位侄女也从无支薪,但她所带给可美的照顾,却绝对不亚於任何一个领薪水的看护。
「晚上……」看到可美的大背包,凤姨本来要问她晚上回不回来吃饭,但随即改口,「晚上应该不回来吧?」
「我想出去几天。」於是可美告诉她,同时也指指门外,「我要骑车出去,但是会很小心,你不要担心,好吗?」
凤姨点点头,迟疑了一下後,把手上的食材放在餐桌上,想了想,说:「我相信你一定会很小心,休息那麽久了,出去走走也好,老是闷在家里,一定会闷出病来的。看你现在这样,我就算要走,也可以放心点了。」
「走?」听着凤姨说话,可美走到门口,正坐在鞋柜上穿鞋时,她忽然一愕。
「我儿子打了几通电话来,催我去一趟新加坡。」凤姨脸上有为难的神色。中年丧夫後,若干年来,她几乎全心投入在教职中,只有一个儿子,但也远赴新加坡工作,後来就在那边娶妻生子。凤姨说:「我媳妇怀孕几个月了,预产期也不远了,所以他们打了几通电话来,就说如果我在台湾没事的话,不如过去帮忙坐月子……」
那当下可美一笑,她说:「不要放心不下我,真的,我已经没事了。」
「可是……」
「凤姨,这段日子多亏了你,如果不是你,也许我早就撑不下去了。」站起身来,握着凤姨的手,这个即使衣食无缺,已经年近花甲的妇人身上没有半点华丽花样,她用这细瘦的膀子所承载的,是很多人口中的一辈子,从小到大,虽然以前对凤姨的认识并不多,但如此漫长岁月的印象中,凤姨从来也没有对生命的怨怼,她永远都是这麽地温和与善良地对待别人,好像一生都只为了服务或照顾别人而活着似的。「我很感谢你,真的。如果你接下来有任何的安排,或者任何想去做的事情,都尽管去做没关系,我一定不会再让你担心的,好吗?」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可美说:「你一定也很想赶快去看看即将出生的孙子,对不对?替我多拍几张小宝贝的照片,好吗?」
那瞬间凤姨没有说话,只是眼里忽然有满满的泪光。可美并不能知道凤姨那泪光所代表的意思,或许是因为这女孩终於走出低潮所以才感到开心,或者她对自己能在这段日子里适时地帮可美一把而欣慰,总之,凤姨只是点点头,没过问目的地,却要她多注意安全,而可美心里想的,除了感激之外,则是打算传一封手机简讯到苏州去知会母亲一声,如果可以的话,至少应该汇一笔钱给凤姨,一来预祝她儿媳妇生产顺利,二来人家这麽无条件地帮忙照顾女儿,一点生活开支也该补贴补贴才行。
传完简讯後,又回到现实世界中,到底自己现在要去哪里呢?当可美发动机车,骑到离家最近的便利商店,先买了一瓶水时,心里都还没有半点规划,她只知道必须离开,离开那个可能随时会让她又掉进迷宫里的房子。喝水时,想起凤姨刚刚的神情,她知道自己从来也不觉得有什麽顿悟之类的奇蹟发生过,事实上,那只是一个很宁静的午後,可美坐在厨房的地板上,痴痴呆呆了好半天,她分不清楚那是因为昨晚在酒吧里喝了太多长岛冰茶後的宿醉,或是自己还在怎样的神昏瞶乱中迂回曲折而不得出,那时有几滴眼泪不知不觉地滴了下来,而她伸手想扯起衣服下摆去擦拭时,忽然闻到一阵尿骚味,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在完全丧失清醒的神智时出现了尿失禁的状况。这已经是撞见那不堪场面的半年後了,在这段有凤姨照顾着的日子里,可美觉得自己好像慢慢恢复了许多,但没想到偶一不留神就又被那种令人难以抵挡的低潮情绪所吞噬,甚至还出现了这种荒谬的失禁现象。
怎麽会这样呢?挣扎着起身,就在厨房里把衣服都脱光了,走进浴室中,扭开莲蓬头想冲洗冲洗自己身体时,可美看着因为热气蒸腾而慢慢变得模糊的镜子,她的脑海中像是灵光一现,闪过了个念头。
如果像凤姨说的,爱情的发生与结束都那麽不可预知,那人们为何还要苦苦追求?到底这麽多人不分性别与年龄,用各种方式在争取的爱情,它究竟长得什麽样子?那将近四年半的日子里,她原本以为牢牢在握的爱情原来破碎得如此之快,难道那还不够坚固吗?难道那不算真正的爱吗?如果那个不能算是,那麽,真正的爱是什麽?爱在哪里?自己还能不能找得到它,或者更奢望一点,自己能不能也拥有它?因为这样的念头,可美觉得自己应该出门一趟,因为不管真爱在哪里、长什麽样子,反正一定不会出现在这屋子里才对,她非得往前走不可,在还没真正的发疯之前,离开这屋子,往一个不管是哪里都好的前方去。
想着想着,可美走到便利店里放置各县市地图的书报架前,看了又看,看了又看,但却没有弯腰伸手去拿起任何一份,有个店员本来在一旁补货,纳闷地问她是否需要买份地图,如果有需要,他们可以帮忙找。
「我不知道我要找什麽地方的地图。」可美摇摇头。
「那就看你想去哪里了呀。」那个穿着便利店员工制服的女店员绽开笑靥。
「我想去找找看,看这世界上的真爱在哪里,你们这里有卖那样的地图吗?」而可美转过头,很认真地问她。只是她没打算等那店员吐出这问题的答案,说完,走出店门口,外面的阳光依旧刺眼,可美从随身的小包包里拿出那本她平常用来书写记事的笔记本,这当中记载了好几年来的故事,那些都是可美曾经存在於这世上的证据,有些是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些缴费记录,有些是她一时一地里的念头与想法,她原想在那当中找到一点线索,好提供自己一个去向的,但封面才刚翻开,忽然又是一个念头闪了过去,可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轻的笑,把那本笔记本阖上,塞进了摆在便利店门口的资源回收垃圾桶中,然後发动机车,很顺利地起步、换档,松开离合器并催转油门後,朝着阳光的方向骑了去,头也不回。
-待续-
没有一份地图能指向真爱的所在位置,但心可以是自由的,心自由了,或许爱就在了。